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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崇焕耽心毛文龙的部下生变,奏请增加饷银。但查核部队实数,兵员比毛文龙虚报时少得多了。崇祯见兵员少了,饷银反增,颇为怀疑,但都一一批准。以崇祯这样刚强的性格,这时迫于形势而不敢得罪袁崇焕,实已深深伏下了杀机。
毛文龙在皮岛,俨然是独立为王的模样,不接受朝廷派文官监察核数、滥杀难民冒功、侵吞军粮、军纪不肃,的确有罪。但袁崇焕以尚方剑斩他的方式,却也未免太戏剧化了些。明朝赐尚方剑给主帅,用意是给主帅以绝对权威,部将如不听指挥,立即可以诛杀。然而毛文龙的罪行都非紧急,也不是反叛作乱。何况毛文龙也是受赐尚方剑的。
毛文龙在皮岛,毕竟曾屡次出兵,骚扰满清后方,是当时海上惟一的一支机动游击队,满清对他也一直颇为重视忌惮。
这十二条罪状中,有几条平心而论并不能成立。毛文龙说取登州、南京如反掌,只不过一时夸口,并非真的要造反,不过皇权专制时代,说这种话确是大逆不道;向外国买马,当是军中需要;擅自封官是得到朝廷授权的,部将喜欢姓毛,旨在拍主帅的马屁,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能恢复寸土,只能说他无能,却非有罪,要打败清兵,恢复失地,谈何容易?在岛上为魏忠贤塑像,更难以加他罪名。天启年间,魏忠贤权势熏天,各省督抚都为魏忠贤建生祠、塑像而向他跪拜。当时袁崇焕在宁远也建了魏忠贤的生祠。时势所然,人人难免。
毛文龙真正的重大过失,是不受节制,在他所控制的军区中独立行事,不听上级指挥。在大战之时,大将独立自主,不奉命令,当然是违反军纪的重大事件。
毛文龙死后,部将心中不服,颇有逐渐叛去的,其中重要的叛将有孔有德(后降清封定南王,镇广西)、耿仲明(降清封靖南王,镇福建)、尚可喜(降清封平南王,镇广东)。这三人投降满清,为清朝出了很大力气,甚至把西洋火器带了过去。清初四大降王,除吴三桂外,其余孔、耿、尚三人都是毛文龙的旧部。不过这也不能说是袁崇焕的过失。[95]
对于“杀毛事件”,当时舆论大都同情毛。一般朝臣认为,毛文龙即使有罪,他是一个大军区司令,也只能由皇帝下旨诛杀。皇帝的统治手段,主要只是赏与罚。袁崇焕擅杀大将,是严重的侵犯了君权。
当时小说盛行,有人做了小说来称誉毛文龙。一部是四十回的《辽海丹忠录》,是杭州人陆云龙所作,大捧同乡毛帅。另一部是作者不署名的《铁冠图》(不是讲李自成事迹的那一部),以毛文龙为主角。
当时大名士陈眉公对“杀毛事件”抨击甚烈。另一个大名士钱谦益是毛文龙的朋友,对朝野舆论当然也有影响。《明季北略》甚至说:袁崇焕捏造十二条罪名来害死了毛文龙,与秦桧以十二道金牌来害死了岳飞完全一样。却又是过份的批评了。
推测袁崇焕所以用这样的断然手段杀毛,首先是出于他刚强果决的性格。其次,文人带兵,一定熟读孙子兵法,对于孙武杀吴王爱姬二人、因而使得宫中美女尽皆凛遵军法的故事,对于“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的军法观念,一定印象十分深刻。那时候宁远、锦州、蓟州各处军事要地都曾发生兵变,如不整饬军纪,根本不能打仗。袁崇焕明知这样做不对,还是忍不住要杀毛,推想起来,也有自恃崇祯奈何他不得的成份。最后,毛文龙接近魏忠贤,袁崇焕接近东林清流,其中也难免有一些党派成见。
袁崇焕杀毛文龙一事,论者多认为大招崇祯之忌,是袁崇焕被杀的主要原因之一。到底袁杀毛一事,真是合理而必要,还是犯了错误?这在袁崇焕的一生,是一个重要问题。
第一:袁崇焕有没有杀毛之权?袁崇焕于崇祯元年受任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明朝兵部尚书相当于现代的国防部长兼总参谋长,有军令权,可指挥陆军、海军,御史略等于现代的政治委员,是皇帝的代表,在部队中监督统帅。“督师”是带兵的最高级文官,袁当时官职相当于国务院副总理、国防部长兼野战军总司令兼政委,又兼陆海军前敌总司令。毛文龙的皮岛军区归他管辖。临敌之时,麾下大将如果不听指挥,主帅将之斩首,中国历史上事所常有。例如诸葛亮斩马谡,临终时遗命斩魏延。尚方剑是“皇帝诛杀臣下之权力的象征”。袁崇焕受赐尚方剑,即是崇祯赐给他专杀之权,他用尚方剑杀毛文龙,是代表皇帝杀的。[96]
第二:毛文龙是否真的有罪?毛文龙先前抗清有功,在皮岛起了一些牵制作用,但他立功升官之后,自大起来,皮岛军区只二万多名官兵,他却要领十万名官兵的粮饷,不接受中央审核,并自行设立市场做生意,派官兵去邻国朝鲜挖人参,取貂皮。还收取海上过境税,强迫朝鲜缴纳粮米(侵犯中央的外交权)。后勤部建议皮岛的粮饷由宁远(袁的总司令部)转发,以资核实,毛坚不接受。宁远大战时,局势紧急,毛文龙部队在清军后方,却不出兵应援或配合牵制。中央要求皮岛饷银由宁远转发,毛文龙不肯,双方交涉得紧了,毛文龙威胁说:“我带兵南下,攻打登州、莱州,取南京犹如反掌。”登州、莱州是袁崇焕直辖的军区,南京是明朝的南都,明太祖的龙兴之地。中央无奈,只好暂不坚持。袁崇焕受任之前,曾与首辅大学士(约相当于宰相)钱龙锡商量,要杀毛文龙以确立军纪。钱龙锡不表反对,但劝他慎重。
第三:毛虽有罪,是否应杀?当时军纪废弛,兵士为了索取欠饷,常常哗变,杀害上官。军纪不肃,无法打仗。袁崇焕曾向崇祯夸口,要五年复辽。如无一支纪律如铁的精兵,怎能抗清复辽?要树立军纪,必须先整肃不守纪律、不服从命令的大将。毛文龙的军阶是总兵(还带都督衔,约略相当于军长、军区司令),和祖大寿、满桂等相同,统兵号称十万(实际约二万八千名)。当时袁崇焕所指挥的部队,全部约六万名,如将毛部近三万兵收过来统一指挥,对军务有极大好处。袁与毛在岛山见面,长谈三日三夜,毛始终不听指挥。袁劝他退休回去西湖享福。毛文龙夸称熟悉朝鲜情形,灭清之后可顺手取得朝鲜。在此情形下,不杀毛文龙无法抗清。打个比方,如果当年林彪统带第四野战军,在东北要独立自主,不服从中央命令,宣称打垮国民党部队后要乘机攻取南北朝鲜(事实上林彪没有这样做,也未宣称)。中共中央不杀林彪,这场仗就打不下去了。
第四:当时有人说,袁崇焕不应该当场杀了毛文龙,应将他逮捕,送到北京去请崇祯处理,或者先请皇帝批准而再杀他。当时大学者黄梨洲评论说:“文龙官至都督,挂平辽将军印,索饷岁百二十万缗(两),不应则跋扈,恐吓曰:‘臣当解剑归朝鲜矣。’则其内怀异志非一日也。”梨洲又云:“参貂之赂贵近者,使者相望于道……崇焕朝请,文龙夕知。”朝廷中的大官收受毛文龙贿赂甚多,袁崇焕一提出申请,毛文龙即刻知道,有了防备,极可能激得他起兵造反。如将他逮捕送去北京,他部下官兵很多是他义子义孙,有可能动武抢夺,引起内战。就像《三国演义》中写魏大将邓艾在蜀被朝廷下令擒入囚车,邓的部属武力抢夺囚车。
第五:也有人说,袁崇焕去宁远当统帅之前,决心整肃军纪,要杀毛文龙,和首辅钱龙锡商议。其实他直接请示皇帝更好,因为崇祯先得到杀毛的讯息之后,袁再杀毛,崇祯就不会惊愕恐惧,害怕袁崇焕权太大。然而崇祯更信任宦官厂卫,而这些宦官厂卫都收受毛文龙的贿赂,袁崇焕对皇帝一说,毛文龙很快就知道了。
春秋时,《孙子兵法》的作者孙武向吴王表演治军之法,要杀吴王的两名爱姬,因二姬不奉军令,嬉笑不绝。吴王大惊,派人去向孙子说:“寡人已知将军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宜勿斩之。”孙子曰:“臣既已受命为将。将法在军,君虽有令,臣不受之。”还是斩了两个爱姬,部队肃然,奉命惟谨。吴王不悦,说:“我知道你善用兵了,将军请下去休息罢,我不想再看了。”吴王虽然心痛爱姬之死,还是接受伍子胥的劝告,重用孙子带兵,破楚、灭越、威齐,吴国霸于天下。
崇祯的度量,比之吴王阖闾是差得多了。见识也差得多了。
崇祯因袁崇焕杀毛文龙而杀袁,等于三国时蜀汉的刘禅因诸葛亮斩了马谡,把诸葛亮杀了。
十二
这时候朝廷又欠饷不发了。袁崇焕再上奏章,深深忧虑又会发生兵变,更忧虑兵卒哗变后不再接受安抚,从此变为“大盗”。他说一定要发生一次兵变,才发一次欠饷,而发了欠饷之后,又一定将负责官员捉去杀了一批,这样下去,永远是“欠饷—兵变—发饷—杀官—欠饷”的恶性循环。[97]这道奏章,当然只有再度加深崇祯对他的憎恨。
崇祯二年春,袁崇焕上奏,说山海关一带防务巩固,已不足虑,但蓟门单弱,须防敌人从西路进攻。这时蓟辽总督是刘策,懦弱而不懂军事。袁崇焕看到了防务弱点的所在,第一道奏章上去,朝廷没有多加理会,他再上第二道、第三道。崇祯下旨交由部科商议办理,但始终迁延不行。拖到十月,清兵果然大举从西路入犯,正在袁崇焕料中。首当其冲的,正是刚刚发生过索饷兵变的遵化。
明朝初年为了防备蒙古人,对北方边防是全力注意的,好好修筑了长城,设立辽东、蓟州、宣府、大同、太原(统偏头、宁武、雁门三关)、陕西、延绥、宁夏、甘肃九大边防军区,那便是所谓“九边”。东起鸭绿江,西至酒泉,绵延数千里中,一堡一寨都分兵驻守。但后来注意力集中于辽东,其他八镇的防务就废弛了。
明太祖本来建都南京,成祖因为在北京起家,将都城迁了过去。在中国整个地形上,北京偏于东北,和财赋来源的东南相距甚远。最不利的是,北京离开国防第一线的长城只一百多里,敌军一攻破长城,快马奔驰半天,就兵临北京城下。金元两朝以北京为首都,因为它们是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不敢深入中原,一旦有变,可以立刻转身逃回本土。明朝的情况却根本不同。成祖对蒙古采取攻势,建都北京便于进攻,后来兵力衰弱,北京地势上的弱点立刻暴露无遗。[98]本来,两个互相敌对的社会是不可能长期对峙的,僵持一段时期之后,终究是非进则退。[99]明朝既坚决不肯和满清议和,形势上又无力进攻,再将京城暴露在敌人大兵团朝发夕至的极近距离之内,根本战略完全错误。以汉人为主的中华民族所以伟大,主要是在文治教化和农工商经济,征战本非所长,[100]如果基本战略一错,局势就难以收拾了。
满清这次进军皇太极亲自带兵,集兵十余万,知道袁崇焕守在东路,攻打不进,于是由蒙古兵作先导,绕道西路进攻。出发前对王公大臣说:“明朝倘若肯和,我们采参开矿,与他们交易,换来布疋,大家共享太平,岂不极好?但我几次三番的求和,明朝总是不允,这次非狠狠打一仗不可。”十月初五,抵达喀喇沁的青城。这条路很远,行军不便,诸将见到了前途的艰难,不少人便主张退兵,其中以代善及莽古尔泰两大贝勒主张最力,认为:深入敌境,劳师袭远,如果粮匮马疲,又怎么回得去?纵使攻进了长城,明人势必聚集各路兵马围攻,我们便寡不敌众,要是后路遭到堵截,恐无归路。金人的根本是在辽宁、吉林一带。从山海关进攻北京,那是安全的进军路线,如果打不胜,退回去就是了。现在远远的绕道蒙古,当时运输工具简陋,粮草很容易接济不上。那时代善四十九岁,是皇太极的二哥,莽古尔泰四十三岁,是皇太极的五哥,两人都在四大贝勒之列,权势颇大,比较老成持重。
少壮派大将岳托与济尔哈朗等人则支持皇太极(当时三十八岁,排行第八)的进军主张。岳托是代善的儿子,当时年龄不详,相信最多三十岁,济尔哈朗是皇太极的堂弟,三十四岁,都是勇气十足。那日开军事会议密商,直开到深夜,在皇太极的坚持下决定继续进攻。但皇太极也知道此行极险,第二日早晨重申军令,不准吃明人的熟食,以防中毒,不准酗酒,采取柴草时必须众人同行,不可落单,充分显露了战战兢兢的心情。皇太极爱读《三国演义》,这次出师,很有邓艾伐蜀、深入险地的意味。[101]
自青城行了四天,到老河,兵分三路,皇太极命岳托、济尔哈朗率右翼四旗和右翼诸部蒙古兵攻大安口;七哥阿巴泰、十二弟阿济格率左翼四旗及左翼诸部蒙古兵攻龙井关;他自己亲率中军攻洪山口。三路先后攻克,进入长城,进迫遵化。
袁崇焕于十月廿八日得讯,立即兵分两路,北路派镇守山海关的赵率教带骑兵四千西上堵截。他自己率同祖大寿、何可纲等大将从南路西去保卫北京。沿途所经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诸地,都留兵布防,准备截断清兵的归路。
崇祯正在惶急万状之际,听得袁崇焕来援,自然是喜从天降,大大嘉奖,发内帑劳军(这次是心甘情愿了),发表袁崇焕作各路援军总司令。[102]
袁崇焕部十一月初赶到蓟州,十一、十二、十三,三天中与清兵在马升桥等要隘接仗,每一仗都胜。清军半夜里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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