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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病人,臣有一事要禀报殿下!”哲霖打断了符雅,“菱花胡同里住的病人不少是大麻风,朝廷命令禁止这样的人在京畿地方居住,以防传染。如今邪教公然抗旨,不知有何图谋!”说着,目光像剑一般盯住符雅,又扫向程亦风,似乎是挑衅他出来为符雅辩解。程亦风气得微微打颤,但公孙天成死死地抓住他不放:“大人,小不忍则乱大谋!”
“图谋?”符雅毫不畏惧的回视着哲霖,“图谋就不敢说,目的却是有的。我们当然知道朝廷有旨,凡是有麻风、伤寒、暑痉、鼽窒等症者,必须送往京城以外三十里,不愈不得回京。这样做,固然确保京中不会疫病流行,但是对这些病患和他们的家人未免残忍。病患中有的是祖父母,有的是父母,他们将死之时,没有子女送终;病患中又不乏无知孩童,一旦出京,就再也见不到家人。我们教会之所以悄悄收留这些人,就是为了让他们可以由家人陪着,走完最后一程,这难道有错么?再说,白神父通晓医术,可以治病救人。教会在京城这几个月,请问疫病可有流行?”
哲霖被她质问得一怔,还未想出驳斥之词,符雅又接着道:“我听说昨天袁大人查抄菱花胡同时,将所有病人就地正法,请问这是依了哪一条王法?你为何不让人将他们送到三十里外,而是要将他们杀死?”
“当时情况紧急。”哲霖道,“一时间突然出现这么多大麻风,未免造成疫灾,只好当机立断,将他们杀死。”
“当机立断?”符雅冷笑道,“袁大人还自诩是一个讲求纲常伦理的人——所谓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当时病患中有袁大人的亲人,袁大人难道也会将他们就地斩杀吗?”
竣熙之前并没有听说斩杀病人的事——就算邪教中人可恶,病人为他们所收容,却是无辜,哲霖这样做未免过分。他就皱起了眉头:“乱杀人的确是不对。不过,那个藩国来的什么邪教分舵舵主,若不是他把病人悄悄藏在京城,这些病人好好在外养病,也不会招来杀身之祸。叫顺天府去查一查,死了哪些人,烧埋银子从没收邪教的财产中支出。袁大人你到时要亲自向家属们解释情况。”
哲霖听出话中偏袒自己的意思,暗暗欢喜,道:“是,臣一定做到。只是现在要审那藩国的妖僧白赫德,他口风甚紧,似乎中原话也不是很懂,一时也难以问出将聚敛的财宝收在何处。”
“这个……”竣熙看了看符雅,“符姐姐你不是会说好几国的藩话么?白赫德说的什么话,你总会说吧?你去顺天府帮他们一帮,或者可以将功折罪……”
“我的确是罪人。”符雅道,“但是不是袁大人安给我的罪名,我不需要将功折罪。再有什么罪,我主耶稣在十字架上也已经为我赎了。”
“你……”竣熙念着往日的情分,才想保住符雅,没想到她这样固执,“你再如此执迷不悟,恐怕母后也不会保你——前朝对景教教徒是立斩不赦的,基督教既然是一路货色,你恐怕也难逃死罪——为这个白白丢了性命,值得么?”
“耶稣能为我而死,我还有什么不能为他做的?”符雅淡然却坚定的回答,又看了一眼程亦风,好像是知道自己必然难逃一死,用这一眼来诀别了。
程亦风心理里不由刀割针扎一般地疼:符小姐向日待我如何,如今回忆起来,历历在目,只恨我这木头一般的人,全然辜负了她!她昨夜说了那些肺腑之言,我也未曾回应。今天若是就这样沉默下去,岂不……想着,就发狠要甩脱公孙天成的手:“殿下,臣……”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表态,却见凤凰儿扑通向竣熙跪倒:“太子殿下如果要治符姐姐的罪,就请连凤凰儿也一并治罪吧。”
“你……这是做什么?”竣熙惊讶,“快起来!”
凤凰儿只是摇头。
竣熙道:“我何尝想治符姐姐的罪,但是她固执己见,你也不是没看见——符姐姐,你就看在往日的情分,不要为了此等邪教白白牺牲。”
“殿下,你不明白。”凤凰儿轻轻的解开了衣领,从里面取出项链来,“凤凰儿就是景教的教徒。”
“什么?”竣熙惊得几乎站立不稳,“你——你——这话不好混说!”
凤凰儿将那项链解了下来,交到竣熙的手里,上面果然坠着十字架。“殿下不记得了么?凤凰儿是西瑶景族人。”她道,“景族之所以得名如此,就是因为我们族人都是信奉景教的。我听大家方才的话,景教是老早就被名令禁止的,凡教徒,杀无赦,而基督教新近传来,还没有被禁,也谈不上处罚。由此看来,这里如果有谁该死,那就是凤凰儿。”
竣熙对着凤凰儿,满腔柔情蜜意,别说治她的罪,就是谁动她一根头发,他也决不答应。骤然听到她竟是景教教徒,怎不完全乱了方寸,怔怔地握着那项链,不知该如何是好。
凤凰儿道:“殿下听了许多人说基督的教导如何不符合纲常伦理,殿下也听了符姐姐的辩驳。凤凰儿没有符姐姐的学问,说不出大道理来,但是却知道,主耶稣一直在保护着我。我小的时候,父母病故,我被人贩子拐卖进了歌舞伎班子。别人看来,真是万分不幸,但谁又会知道这个歌舞伎班子能够从西瑤来到凉城,能够进宫?凤凰儿进宫,第一次表演就……遇到了麻烦,本来难逃此劫,但谁料到符姐姐正好在场,能施以援手?后来凤凰儿逃了出来,又正好碰到了太子殿下,被殿下收留——及至我被迫出宫,看来也是坏事,却得到了符姐姐的悉心教导。符姐姐被袁大人绑架,看来也是劫难,但却让凤凰儿有了重新进宫的机会。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多碰巧的事呢?一个铜钱扔起来,只有一半的机会得着正面,一个骰子掷起来,大概六次中有一次是六点。凤凰儿每次遭遇解难,无数的可能,却偏偏都化险为夷,且一步一步将我引向殿下,这岂是‘凑巧’可以解释的?”
所谓“祸兮福之所倚”读书人都读过这一句,没什么稀奇的。而竣熙听她说着话,隐隐有一种“缘分天注定”的意味,心里又是甜蜜又是焦急:他是无论如何不能把凤凰儿当成邪教徒处死的。
凤凰儿又接着道:“主耶稣教导过我们,他对我们这一辈子早就有所安排,任何事都有他的美意在其中。他叫万事互相效力,让爱主的人得益处。殿下看,这教导可有半句是假的么?”
竣熙无心听什么“耶稣的教导”,只想着凤凰儿的安危——凤凰儿不能有事,符雅也最好不要有事。听她们的描述,这个基督教的教义并非大逆不道,白赫德也没有在京城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要问清楚向信徒征收的银钱去向如何,倘若他们不过是像寺庙道观一样募集些善款治病济贫,这件事情可以平息下去。如果真的干了什么坏事……他自己立刻又否定了这个猜测:凤凰儿这样的姑娘都笃信耶稣,他们怎么会干坏事呢?
越想,心中就越坚定,终于道:“景教被禁绝,是前朝的事情。前朝还有皇帝下令灭佛呢,难道今天也要将和尚尼姑赶尽杀绝么?所以,你们谁都不要随便说死罪。”
“但是殿下——”哲霖看竣熙态度转变,急道,“景教早已不成气候,凤凰儿姑娘与世无争,自然不必深究。但这个基督教真的古怪万分,方才殿下也听到,他们的信徒有贩夫走卒,亲贵女眷,甚至连朝廷大臣也和他们颇有来往呢,连程大人也曾经去过菱花胡同几次——程大人,你不会否认吧?”
程亦风正愁插不上嘴,听言,当即上前一步道:“不错,我是去过。基督教并不是朝廷名令禁止的邪教,白神父劝人向善,又以身作则,我听说你们去拿人的时候,他本来可以逃走,但是为了保护别的信徒,才会落到你们的手中——此人对自己所信仰的耶稣至忠,对教友至义,对病人、穷人至仁,乃是以个堂堂正正的君子。我程某人与人结交,不论贫富,不论贵贱,不论鸿儒白丁,不论中原外藩,只要是君子,我就愿意同他做朋友。袁大人觉得这样做有错么?”
袁哲霖没有和程亦风当面冲突过,愣了愣,才道:“大人说是结交君子——我听说樾国人都认为玉旈云身边的石梦泉是个大大的君子,莫非大人也要结交他么?再说,君子和伪君子光看表面又岂能分别得出?如果这个白赫德背后还有旁人,只不过打着教堂的招牌来招兵买马,意图对朝廷不利,或者勾结樾寇——将来万一出了事情,谁来担待?”
程亦风冷笑:“袁大人也算是消息灵通的人,怎么不知道菱花胡同教会里多是些平民百姓呢?就算还有符小姐这样的亲贵女眷,就算还有我这种心存好奇,就去看个究竟的朝廷大臣,我们的一举一动,还不是都被袁大人你牢牢地掌握着?如此说来,袁大人你那支庞大的细作队伍,比我们统统加起来还要厉害。我们真想要造反,你会不知道?一边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一边是中原武林的高手,谁造反比较容易成功呢?”
“手无寸铁不过是表象。”哲霖道,“你怎知道他们中不是卧虎藏龙?”
“不错,耳听多是虚,眼见未为实。”程亦风道,“袁大人出入禁宫窃取试题易如反掌,这你是演示给大家看过的。而菱花胡同的诸位有什么本事我就没有见过了——白赫德是武林高手么?那他为什么现在还关在监牢之中?或者符小姐比你嫂子的武功还要好?那她当日怎么就被你挟持了呢?什么是谨慎小心,什么是捕风捉影,我想大家都还分得清楚吧?”
“本领并不光是武功吧?”哲霖道,“白赫德使的也许是苦肉计,符小姐今天或者就是欲擒故纵,而凤凰儿姑娘说不定就是美人计呢?”
“袁哲霖!”竣熙怒而拍案,“你说什么!”
“臣……”袁哲霖想劝谏“色字头上一把刀”之类的话,但竣熙厉声喝住他:“今天从头到尾就是你一个人在说!基督教如何是邪教了,如何搜刮银钱,如何意图造反有勾结樾寇了,全是你一个人说出来的,连半点证据也没有。那个白赫德我是没有见过,但是符姐姐是怎么样的人,我清楚得很!她深得母后的信任,岂容你胡乱污蔑?而凤凰儿——”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好像下面要说的话已经酝酿了许久,这时终于要出口了似的,片刻,才道:“凤凰儿和我情投意合,我迟早就禀明父王母后,迎娶她为太子妃——你敢胡言乱语坏她名声?”
哲霖愣住——竣熙对凤凰儿如此认真,他是没有计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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