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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才过未时,外面的情形又较早晨全然不同。显然是因为早晨太过混乱,最后不得不出动京畿守备军,驱散了街道上挤兑和抢货的百姓。所有的店铺都已经关了门。主要街道的街口处都有兵士把守——凉城竟然戒严了!
也正因为如此,程亦风很快就进了宫,来到了崇文殿。大学士们多多少少都听到了消息,正在交头接耳。白少群也在座。程亦风无暇责问他,只是简单地将方才在户部所探知的案情描述了一番,也将自己和臧天任、彭茂陵所想出的应对之计告诉了大家。“诸位大人可有何建议?”
众人摇头居多,还有人似乎在暗暗后悔,一听到风声就匆匆将官票花了,买进宅院田地时无暇压价,吃了大亏。唯礼部尚书赵兴道:“关乎国家命脉,兹事体大,非我等能够决定。程大人的提案虽好,还是需要先请示皇上和太子。却不知他们是何意见——只要肯见我们,也是好的。”
“赵大人所言甚是。”白少群道,“不过,是否废止户部官票虽需圣裁,抄没万山行和张至美家却都可以由凉城府决断。而通缉曾万山也可以立刻由刑部发文各地。我等现在就去求见皇上和太子,在他们未有旨意之前,凉城应当继续戒严,以保安宁。”
诸位大学士都点头称是。白少群又道:“皇上不理朝政多年,而太子也有几个月不务政事。依我之见,我等身为人臣,于此危急之时,当挺身直谏。在下提议,我等齐去乾清宫,跪请皇上垂听陈述,并钦定应对之策,如何?”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谁能反对?众人唯有赞同。程亦风想,虽然白少群眼下的表现和他昨日知情不报比起来未免有点做表面文章的意味,但自己本来担心独自面见元酆帝或竣熙,又要无功而返,今白少群发动群臣支持他,总算也是帮了他的忙。危急存亡之时,就暂且不要去计较别人的短处了吧!记得符雅有一次曾和他半开玩笑的说:“你看人人都有些毛病,很想寻一处完美的所在,所有人都至善至美。可惜,一旦你进入了完美的所在,就成了其中不完美的一个。”他当时笑言:“莫非小姐的意思,是我程某人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么?”符雅却笑道:“非也非也。我的意思是,没有哪一锅粥是绝对干净的,即使没有老鼠屎,或者也有石头,有泥土。何必计较那么多呢?”与人相处之道,可不就是如此?
不知符雅知道了这件事会有什么建议。眼下也没有时间去思念那个幽居深宫的人。他和白少群等大臣们一起出了崇文殿,到乾清宫门口长跪。
元酆帝这时刚歇完了午觉,又打坐了片刻。听太监慌慌张张地报告了外面的情况,就提着他的拂尘走到廊檐下来,问道:“诸位卿家,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尔等如此惊慌?这几个月来,朕和太子都不管国事,天不是也没塌下来么?”
“万岁,”赵兴是诸位大学士中年纪最长之人,跪行上前,道:“万岁宫中修道,不知宫外世界。贼人伪造户部官票,京城大乱,如今乃是依靠守备军,才勉强维持。究竟此事当如何处置,臣等恳请万岁定夺。”说着,叩下头去。其余大臣也跟着叩首。
元酆帝打了个呵欠:“请朕定夺?朕只会修道炼丹。你们是要朕去抓贼,还是要朕去指挥守备军?抑或是要朕算一卦,替你们指点迷津?”
“启禀万岁,”白少群道,“臣等已经大略商议了应对之策,只是未敢擅自决断,还乞万岁圣裁。”
“哦,你们觉得朕比你们高明吗?”元酆帝问。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皇上昏庸,尽人皆知。不过要是直说,岂不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程亦风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元酆帝并不愚昧,只不过是多年以来要以昏庸的姿态来报复那些让他不能随心所欲的大臣的而已。正因为如此,元酆帝的所作所为才更可恶。情势已经如此紧急,他还在这里拿大臣们寻开心!可是,身为臣子,难道能跳将起来指着皇上斥责一番吗?他心如油煎。
偏这时,元酆帝唤他:“程亦风,你有什么看法?”
“臣……”程亦风斟酌着字句,还未想好该如何回答,一旁白少群又开口了,道:“万岁,臣以为,此事不在乎万岁和臣等谁更高明,而在于火速解决当前的危机。不论是臣等的计议便宜,还是万岁算卦算得巧妙,只要能将事情解决了,那就是社稷之福。而万岁依然是万岁,臣等也依然是臣等,当鞠躬尽瘁,效忠陛下。”
“哈哈哈哈!”元酆帝想要拊掌大笑,只是手中还握着拂尘,一时挥舞起来,如烟雾笼罩着他的脸。“白爱卿,你可真会说话。你的意思就是,即便朕昏庸不堪,还依然是皇帝。你们要做什么大事,非得朕点头不可。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是如此,是不是?赵爱卿?”
谁料到他会前半句话对着白少群说,后半句话忽然又转向赵兴?稍微年轻些的大臣都不知道元酆帝这一问另有深意——赵兴久在礼部为官,当年反对册封韩国夫人,他是其中领头之人。白少群也是芒种节之后,才听康亲王说起此事。当时赵兴正当盛年,奏折措辞激烈,颇让元酆帝颜面无光。而时任崇文殿大学士的鲁连山,是赵兴的恩师,曾经以绝食来抗议元酆帝不顾礼法,纳于适之遗孀为妃。鲁连山门生众多,纷纷响应,劝谏的折子如雪片般从各地飞来。最后,元酆帝终于放弃了迎娶于夫人的计划。但也记恨阻挠他的各位官员。许多人无故被降职,而赵兴虽然政绩卓著,却一直无法入崇文殿为相——直到皇后有意让竣熙即位,需要赵兴辅政,才趁着元酆帝昏迷不醒,拜赵兴为大学士。元酆帝虽不能无故罢免了赵兴,却心里不快。今日特有此问,意思无非是,当日大臣们能够联名抗议,今日又能一起在乾清宫长跪不起。百官们抱成团,总想逼皇帝就范。然而,不论他们怎么软硬兼施,最终还得皇帝买他们的账才行。即便皇上可能抵受不住群臣的压力,早晚得接受他们的提议,可是要想让他们吃点儿苦头,绝非难事。
程亦风曾经亲耳听元酆帝抱怨过,所以约略猜出皇上此言的用意,不禁着急: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当下跪行上前,道:“万岁,臣等身受皇恩,自当殚精竭虑,为皇上分忧解难。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臣等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哪怕有时言语行为冲撞了皇上,皆因臣等为了守住楚国的百年基业,太过心急了。”
“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元酆帝甩着拂尘,搔在身后两个太监的脸上,奇痒难熬,但两人都不敢打喷嚏。好容易才忍到元酆帝对拂尘失去了兴趣,一把丢开。
“有趣,有趣!”元酆帝哈哈大笑,“如果说你程亦风一心只为了江山社稷,朕相信。别人嘛,朕就不晓得了。你们放心,朕不是要为难你们。什么假官票,该怎么办,你们就办去吧——程亦风,这事你全权,不用再来请示朕了。”
“谢万岁!”众大臣们一齐叩首。
元酆帝不耐烦地抬了抬手,示意他们都起来,又道:“不过话说回来,程亦风,朕要问问你——你口口声声说一切是为了江山社稷,最近怎么对太子如此纵容?皇后卧病之前,选了四位辅政大臣,除了司马非现在回到了驻地,你、赵兴还有臧天任都在京中。朕听说最近太子十分荒唐,非但不理朝政,还带领太监宫女玩什么金匣子的游戏,搞得皇宫如同民间的赌坊。你身为太子首辅,对此事有何解释?”
“臣……”程亦风也不知这事要怎么办,何况,他们四位辅政大臣乃是皇后预备元酆帝驾崩后竣熙少年登基才设立的,追究起来,是皇后弑君计划的一部分。如今元酆帝好好活着,哪儿还有辅政之说?
正没摆布,忽然听到竣熙的冷笑声:“谁说儿臣只是做游戏了?”话音落时,已托着他的金匣子走了过来。显然是有奴才去东宫禀报了这里的情形。
他应景儿地给元酆帝行了个礼,接着道:“儿臣偶然听到外邦小国使用金匣子告密,致君臣同心,国泰民安,所以也打算尝试一下。未料诸位大人们都不赞成,反而以为儿臣玩物丧志,竟然告状告到了父王的跟前——他们这么多人一齐到乾清宫来告儿臣的状,父王立刻信以为真,可见偏听则暗。只要父王听听东宫奴才们的说法,就会知道这个金匣子有多灵。只要有了这个金匣子,日后全国百姓都敢大胆进言,谁还敢行欺上瞒下之事?”
“混帐!”元酆帝骂道,“谁有闲功夫到朕面前来告你的状?你今天让人举报镇纸的下落,明天让人举报珠钗的下落,举报出什么来了?外面有人伪造户部官票,搞得京城天下大乱,现在要守备军来戒严——有人往你的金匣子里投书告诉你吗?”
竣熙愣了愣,显然是奴才们只告诉他崇文殿大学士们在乾清宫长跪,却没告诉他所为何事。
元酆帝冷哼了一声:“程亦风,快写一封告密信,放到太子的金匣子里去,好叫他晓得外面是何世界。”
“臣遵旨。”程亦风虽这样回答,但怎能当众给竣熙难堪。垂首走到他身边,将凉城的混乱局面略略说了,同时也把大臣们商议的对策告诉了少年人。“臣等方才议出这些法子来,特来请皇上定夺。”
“我道是什么!”竣熙不愿输了气势,语气轻蔑,“不就是要追查主谋的下落,并且收回所有伪造的官票么?我的金匣子不是正好派上了用场?想要分辨谁是无辜收到了假官票,谁是企图用假官票发财,只要叫周围熟识他们的人齐来揭发。若发现有人一夜暴富,或者举止有异,那就必然是万山行的同谋。你们现在就叫工部制造金匣子,发往各地。既可以解了官票的危机,又可以试验我这金匣子告密的新法,岂不一举两得?”
众大臣们无一不认为那金匣子是个大害,早就商议要劝谏,但因为竣熙不上朝,他们也暂时没去考虑如何劝说,骤然见问,不晓得如何应答。唯白少群清了清嗓子,道:“若只是举发无故暴富和行为有异之人,未必需要动用金匣子,让官府暗中查探也可以。造金匣子耗时费力,而假官票之事,刻不容缓。”
“倘若地方官和贼人串通一气又当如何?”竣熙道,“要是你们中间有人和万山行串通一气,那……”
“殿下!”程亦风高声打断。在场众人全都一惊——岂有臣下打断君上的道理?连竣熙也怔住。但程亦风沉着脸接下去道:“殿下到如今还在对金匣子执迷不悟?为什么这么多的臣子殿下都不愿相信,却偏偏要去相信那个张至美?殿下可知道张至美是什么人么?他的夫人替万山行管账,他自己则在户部供职。虽然现在还未有证据,但是,臣等怀疑张至美利用职务之便,复制官票印版,在万山行印制假官票,牟取暴利。殿下方才说,要看谁一夜暴富,谁举止有异,就是万山行的同谋。那么臣现在就向殿下告密举发——张至美夫妇原本落难京城,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买下豪华宅院,以及众多仆役。他们又曾经向臣赠送昂贵礼品,堆得臣家里几乎无法行走——请问殿下,单凭这两点,张至美此人还值得殿下信任吗?”
一席话犹如当头一棒,把竣熙打得呆在当场。疾风堂叛乱之后,他不再信臣子,芒种节变乱之后,他连身边的人也不信,唯一听了又照着去做的,就是张至美的金匣子之计。如今张至美竟是万山行的主犯之一。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少年如如石像一般立着,死死瞪着程亦风,但又好像是瞪着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乾清宫一时鸦雀无声。而蓦地,竣熙又狂笑了起来:“好嘛!这才更加印证了世上没有一个可信之人!张至美他敢于向我献金匣子之计,又敢背着我伪造官票大发横财。那你们呢?你们在这里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转过身去,又各自是何嘴脸?张至美该死——若不是被你们揭发,只怕他还在享受着荣华富贵。那你们呢?你们干的好事,谁来揭发你们?”他像疯了似的,逼到赵兴的面前:“赵大人,你做过什么亏心事吗?这里有人知道吗?白大人,你知道吗?”见白少群垂头不语,他又狂笑道:“你不知道赵兴的亏心事,那么程亦风的呢?他有没有贪赃枉法?欺君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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