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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画(第6页)

更进一步说,不仅是小说,所有的语言也不过是语言,不过是一些描述事实的符号,就像钟表只是描述时间的符号。不管钟表是如何塑造了我们对时间的感觉,塑造了我们所能了解到的时间,但钟表依然不是时间。即使所有的钟表砸碎了,即使所有的计时工具都砸碎了,时间仍然会照样行进。因此我们应该说,所有的语言也是严格意义下的“白话”,作用也不应该被过于夸大。

十多年来,我忝为作家,写过一些小说。从本质上说,我没有比马桥人做得更多,一本一本的小说,其实就像小会计复查此刻正在做的事——他量了量我们今天挖洞的进度,松了口气。“口都要闭臭啦,讲点白话吧。”他丢掉扁担,伸了伸胳膊,兴高采烈地一笑。

洞里很暖和。我们不用加衣,膝盖抵着膝盖,斜躺在松软的散土上,盯着洞壁上飘忽的昏灯。

“你给我讲一段么。”

“你先讲。”

“你先讲。你看了那些书,肯定看了好多白话。”

我觉得这句话好像有点问题,但不知如何更正。

“好吧,我讲一段本义的笑话算了。上个月搞民兵训练,你开会去了,不在场。他蹿到晒谷坪来,说我的口令喊得没有劲,要我站在边上,看他是如何喊的。他喊‘向左转’,又喊‘向右转’,再喊‘向后转’,最后喊‘向前——转’。六崽他们几个身子几歪几歪,不晓得要如何向前转,本义就瞪大眼睛,朝地下画着圆圈,说你们车过来呀,车过来呀——”

复查哈哈大笑,脑袋砸到洞壁上。

“好,我也来说一个吧。”

他兴冲冲地润了润嗓子,说起一个鬼故事。他说双龙那边有一个人,傍山造屋,造了一个高高的吊楼。他住在楼上,有一天晚上一觉醒来,看见窗户外有只脑壳东张西望,以为是贼,后来一想不对头,他是睡在楼上,窗户离地足有两丈来高,这个贼如何有这么长的脚呢?他摸到手电筒,猛地一打开,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我汗毛竖起来了。

“这个贼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嘴巴,脸上是个光板子……”

洞口有了脚步声。听一听,知道是房英从家里转回来了。她刚才说回去拿一点粑粑来吃。

复查撕着手里尚有热气的粑粑,笑着说:“我们在说鬼,你听不听?”

她急急地“嗯”了一声,脚步声朝黑暗中逃去。

“外面有鬼呵,你不怕?”

脚步声停止了。

复查嘿嘿一乐。

“外面落雪了吧?”

没有回答。

“快天亮了吧?”

还是没有回答。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鬼了,你坐进来些,这里暖和。”

静了片刻,窸窸窣窣的声音近了一点。但我还是没有看见房英,只有她鞋上的一个金属扣环浮出黑暗,闪烁了一下。于是我知道她的一只脚离我不远了。

不知什么时候,脑门顶上有咚的一声,过了一阵,又沉沉地咚了一下,震得灯火一晃,但声音不像是来自脑门顶,而是来自前面,或者是左边,是右边,是所有的方向。复查神色有点紧张,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说不晓得。他说这上面是山,是晚上,不应该有什么声音。我说是不应该有什么声音。他说是不是我们挖到坟墓里来了?是不是真要碰到鬼了?我说我不信。

他说老班子们说过,天子岭上原来有一个洞,可以通到江西,是不是我们要挖通了?说不定外面就是江西呢?或者是北京呢?是美国呢?我说亏你还读了中学,这才挖了几十米?恐怕还没有挖到本仁家旁边的那个粪棚子。

他惭愧地笑了笑,说他有时候百思不得其解,隔好远,为什么永远就是那么远呢?隔好久,为什么永远就是那么久呢?难道就没有一个办法,比方说用挖洞的办法,一挖就挖到另一个世界去?

这是我小时候的幻想——常常把脑袋钻进被子里,希望从被子的那一头钻出来时,一眼看见什么明亮的奇迹。

我们等待新的声音,呆了好一阵,倒什么也没有了。

复查扫兴地打了一个哈欠。“算了,时间差不多了,散工吧。”

我说:“你端灯。”

他说:“你穿好衣,外面冷。”

灯火移到了我背后。于是,我的身影在前面突然无限放大,把我一口吞了下去。

台湾▲

大滂冲有一块田叫台湾丘,我以前不大注意。车水抗旱的时节,我与复查合为一班,走进月光深处,哈欠连天地爬上龙骨水车,吱吱呀呀踩起来。缓缓旋转的木头踏锤,已经被无数赤脚踏得油光发亮,极为光滑,我稍不留神,就一脚踩溜,两手紧急扣住手架,哇哇大叫,狗一样地被吊起来。在这个时候,脚下那个由复查踏转的水车令人胆寒,一个个踏锤旋上来防不胜防,砸得我的腿上不是见青,就是皮破血流。复查嘱我不要看脚,说这样反而容易踩空,但我不相信他的话,也没法照他的话去做。

他一次次引诱我说话,说闲话,意在使我放松。

他尤其愿意听我讲一点城里的事情,讲一点科学如火星或天王星的事情。他是初中毕业生,有科学头脑,比方说明白嬲(磁)铁石的原理,说以后要是又有敌人的飞机来丢炸弹,我们也许可以做一块大嬲铁石,把敌人的飞机嬲下来,那样不比高射炮和导弹什么更管用么?

他对我的异议总是冷静地思索,对我吹嘘的各种科学见闻也很少表示惊讶,正像他平日里大悲不悲,大喜不喜,一张娃娃脸上永远是老成持重。他的各种感情在这张脸上滤成了单一的温和,单一的腼腆,还有永远清澈的目光,从人们不大注意的某个角落潜游出来。一碰到这种目光,你就感到它无所不在,自己任何举动都被它网捕和渗透。他的眼睛后面有眼睛,目光后面有目光,你不可能在他面前掩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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