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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画(第4页)

“打了针吧?”

“天下郎中者只治病,治不了命。”

“你老人家要有信心,会好的。”

“好有什么好?还不又要去出牛马力?打禾,挖山,有什么好事?还不如我现在看看牛。”

“你还不想好呵?”

“不好又有什么好?一步路都走得痛,茅厕都蹲不得。”

他什么话都可以说得顺溜。

他手里拿着一个粉红色的小收音机,大概是他干儿子将军最近捎给他的,在乡下人看来十分稀罕。

“这是个好家伙,”他是指收音机,“一天到晚讲个不停,唱个不停,不晓得哪里这么足的劲势。”

他把收音机拿到我的耳边。我听不太清楚,声音太小,大概是电池不够用了。

“北京下不下雨,我每天都晓得。”他笑着说。

我后来才知道,此时的他已病入膏肓,自己把寿鞋一类都放在床头了,怕到时候来不及穿。但他还平静如常地起床放了几天牛,给牛栏换了一轮新草,搓了两根牛绳,还笑着同我说起了北京的雨。

打起发

《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已经收录了这个词,解释如下:

(一)小偷小摸:逃兵荒时,城里好多人跑光了,他乘机进城去打起发。

(二)占便宜:他蛮厉害,你莫想打他的起发(你休想占他的便宜)。又:打秋风是明的,打起发是暗的。

马桥人也使用这个词,用出一种津津有味乐不可支的味道。这个词特指那一年马疤子的队伍赶走国民党军队H系的彭叫驴子,打进了平江县城,罗地十几个乡足有上万的农民跟着进去,狠狠地发了一次财。有的抢了盐,有的抢了米,有的一身鼓胀胀地套上十层妇人的褂子,热得满头大汗。还有的运气不大好,什么也没捞着,就提一个桶或者背一张门板回家。最不可思议的是本义他爹,叫马梓元,担着上百皮瓦出城,累得大口喘气,走着走着就落在后面。同村的人笑他醒,何不担一担泥巴回去?你在家里连泥巴都没有见过么?他满意地说,他家不缺盐米,也不缺衣,就是砌猪栏屋时少了几十皮瓦。他看中了这些长茅洲的好瓦,正合适!

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吃了什么亏。

他更不明白什么电灯不电灯。当时有几个后生用砍刀割下了城里的灯泡,准备带回去挂在自家的屋梁上,说那家伙到了晚上就亮,风都吹不黑。马梓元觉得那完全是诳人,世上不可能有那样的宝贝。

打起发后来成了马文杰的“罪行”之一。他没料到有这么多人跟着他进了城,为了治理乱局,他曾经命令手下人弹压劫匪,其中受伤的就有本义他爹——他因为肩上的瓦太重,出城时落在最后面,被士兵追上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头,只觉一阵凉风嗖嗖而过,半边脑袋包括一只眼和一只耳朵,已经随着雪亮的刀刃而去,飞向了空中。剩下的另一半架在肩上,随着肩膀还冲冲地走了十多步。整个身子甩手蹽脚的,担子一跃一跃,好一阵才颓然仆地。身后的杀手惊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马桥的老人们说,清点尸体的时候,幸好有人发现本义他爹的脚还能动弹,摸一摸,手还是温的,口里还有一丝活气。马文杰从这里路过,认出了本村的熟人,连忙找来郎中疗救,搅一盆止血的药泥糊住伤口,像严严实实封住了一个坛子口。郎中又往他口里灌了些米汤,等一等,见米汤居然咽下去了,就说:“还不该死。”

本义他爹被人们送回马桥以后还活了五年多,虽然只剩了半个头,做不了田里的功夫,也说不了话,但在檐下打个草鞋,铡点猪食,还是可以的。

半头人从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免得惊吓大家,尤其是惊吓娃崽。他成天躲在屋里,有点耐不住闲,只好做事。这样下来,他比一般正常人做的事还要多。

我觉得这种说法难以让人相信,更无法想象一个只有半个脑袋的人忙里忙外的情景,但老人们都这样说,硬说他们都穿过本义那个半头老爹编出来的草鞋。我只好让他们说去。

打醮

罗江两岸的散匪各自为政。比较来说,马疤子在各路杆子中威望高一些,这不光是因为他的兵强马壮,也因为他有神功。他信青教,天天要打醮,设上香案敬观音菩萨,带着手下人盘腿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据说久坐者心静,神清,道深,术高。他十多年咳痰的老毛病就是这样坐好的。他手下的队伍后来无论到何处坐有坐规,站有站相,渴上两天饿上两天,照样可以疾跑如飞上阵打仗。有些人说得更玄乎,说曾经亲眼看见他们打仗,刀砍在他们身上硬是不出血,枪打在他们的旗子上硬是打不穿,不用说,这都是蒲团上坐出来的结果。

马疤子的队伍还有个特点,行军打仗从不穿鞋,爬山跳沟却十分灵活,无论砾石还是铁钉,都伤不了他们的脚。老百姓把他们叫做“赤脚军”,说他们天天晚上要念十三太保的神行密咒,才练出了这等的功法。光复后来告诉我,这当然是夸大。打赤脚只是为了跑动快捷,用一种名叫楮汁和婴子桐的两种植物捣成膏,涂敷脚掌,等膏汁干了以后再涂敷,如此重复数遍,脚下就有了一层壳,比什么鞋底都坚硬——这是他父亲在外从军的时候,从湘西苗人那里学来的办法。

人们对这支赤脚军十分惊奇。他们走到哪里,一些娃崽、老太婆也要跟着他们打醮,坐蒲团。当然也有没坐好的,一旦走火入魔,就癫了。马疤子劝一般人不要跟着他学,不要随便打醮。

他说打醮最要紧的是清心寡欲,要积德行善。当时粮食紧缺,杆子们到处打劫。马文杰一进城就常常被一些男女老少拦着哭诉喊冤,有的钱被抢了,有的媳妇被抢了,盼着马老板行个公道。

马文杰在长乐街邀集各路杆子的头目,开过一次会,说浮财就算了,但人一定要放,禾种和牛一定要还。若误了农时,伤了农本,你们就不怕老天降罪?各路杆子看他独身一人踏着草鞋来开会,不带卫兵甚至不带一枪一弹,只觉得一股正气压人,还未开腔就先怯了三分。有人看着看着花了眼,看出他头上一圈白光,白光上面还有紫色云彩,于是更加诺诺。大家喝完一桌酒,抽刀劈下一个桌子角表示立誓,分头回去照办。

马疤子从此有了马大青天的名声。人们说,马疤子的队伍要粮不要钱,吃饱不带走。也就是说,手下人走到哪里,肚子饿了可以向老百姓要吃的,但只管一顿,除此以外的夺取都视为扰民,一经发现必须治罪。有一次,他手下的两个兵在脸上抹了把烟灰,让人家认不出,晚上冲进县中学校长的家,抢了校长老婆手上的两个金镯子。校长家的一个保姆,情急之下在门槛外泼了一盆柴灰,留下了他们出门时的脚印,第二天再请马疤子来看现场。马疤子回去查鞋底,很快就查出了两个劫匪,当下把他们站笼子。两个都用铁丝穿锁骨,关在木笼子里示众三日,穿铁丝的**腐烂出一股臭味。然后一个烧死,烧得身上冒黄油,皮子炸炸地响。另一个不算首犯,从轻发落,就用刺刀捅死,留下一具尸——当时刺刀几进几出都别弯了,血从刀眼里喷出来,溅几尺高,把旁边一堵粉墙染红大片。

两个死囚一直不求饶,不喊叫,哼也没有哼一声。

值价!在场的汉子无不感慨佩服。

马疤子手下的兵,连贪财都贪得硬气,这一点没法不让其他杆子另眼相看。

从那以后,马疤子的兵不管到哪里借路,其他杆子都不会为难。他们若是给货商保镖,完全不用武装,空手随行足矣。这叫做“仁义镖”。碰到了其他的杆子,抱一个拳,报上马文杰的大名,对上两句江湖暗语,就可以逢凶化吉,一路畅通。有时对方还会好意留饭,送上一条牛腿或者两瓶好酒,攀个交情。

民主仓(囚犯的用法)

魁元离开我家之后,并没有回乡下去。大概十来天后,有人敲我的房门,开门一看,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上面有两行圆珠笔写下的字。写字人的笔头显然没有油了,好几次把纸戳破但没留下笔画,让我对着亮处费力地猜读。

“少功叔,一定一定要来就(救)我,快!快!快!”落款是“魁元小子(侄)”。我猜出了这几个字,问来人这是怎么回事。来人也说不清楚。他不认识魁什么元,只是今天获释之前,有人塞给他十块钱,请他送一个字条,就这么回事。他要是早知道我的家这么难找,给他三十块也不会干的。他磨磨蹭蹭地不肯走,直到我另外付给了他五块钱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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