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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黄昏,老牛车已把王百万拉到了那个叫‘十里坡’的地方。真没想到,原来这里还是个山清水秀,峰峦叠翠,风景怡人的好地方。
牛车正在上坡,本来就是老牛拉破车了,此刻王百万更嫌它缓慢。
据说这条坡有十里长,看似不大陡,遥望却又通到了天边,加之两边葱葱郁郁的松林,仿佛正在有意要把你引上云端那使多少人向往的天堂。看看这渐浓的夜色,望望那深秋惆怅的寒意,加之人困牛乏;这一刻,他们似乎显得更加落魄了!
潦倒本是落魄的朋友,正如贫穷是孕育自强意志的基石一样,也跟富人是瞎子和官僚是聋子有着同样的联属意义。以上的经历王百万兼而有之,现在他正演绎着一个穷困潦倒且一贫如洗的人的角色;所以,他现在的言谈举止,具有了善良和谦恭的一面;这也是在他人生得意的巅峰上,无法抵达的一种道德的高度。
所以说,王百万在变,因为环境使然。
也许人世间的事情都这样:当物质享受被迫下降的时候,或许他的精神文明正在抬头,甚至是上升。
现在,这个昔日傲视天下的人,他的心头有深不见底的凄怆!因此,他的话此刻听起来宛如愁苦的深渊里迸发出来哀愁。他叹息了一声,指那前面林子里一带房屋与老车夫说:“就前面找个歇脚的地方,我们吃了晚饭再看吧!”
这一带也有十几间木屋,它们沿着大路东一塌西一处,有的被一排苍翠的大树遮去了半栋屋面;有的隐在树林里露出了一排屋脊;有的则大大方方地朝路大开着。总而言之,这里的屋子用地宽泛,布局零散,但却又仿佛呈现出首尾相连的规模。因此,颇有见闻的人,落眼便知道这种建筑的格局不是山寨便是匪窝。
这条路来往的客人似乎并不多,但每栋屋子的门前又都挑着一杆竹帘,一盏灯笼;灯笼透出的微弱光线,照着竹帘上模模糊糊的几个字,不集中目力你是看不清楚的。
那上面写着:“管吃管住”。
这就算是此间的营业招牌了,它在苍茫的暮色中随风摇曳,远远看去更像野地里的零星鬼火。
王百万的牛车走进了就近一家客栈,只见一个曲背弯腰的老头子跑了出来,他眉开眼笑主动问王百万:“死胖子,你是要住店,还是要吃饭?”
王百万以为穷乡僻壤的人实诚,说的话用的也都是不加修饰的原材料,这样一想,老人刚才对他的这个称呼也被他消化了;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不是很慈祥的老人,竟会是这家客栈的招待。可是见了这里旖旎的风光,王百万又突然想起他以前腰缠万贯的时候,也经常去那些景致特别的偏远农庄品尝一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稀罕酒食和乐趣。
对了!王百万断定这里一定会是,一个非常有创意的农庄。
然而,往往那些刚刚从富贵的温柔乡里,淘汰到穷苦潦倒的地方来的人,刚开始的一段时间,他往往容易忽视自己的现状;当遇到高档消费场所,他也会忘乎所以地大摇大摆走进去的。但是,最终的结果,往往又都是以尴尬和羞辱收场。
现在的王百万就是这样,他不假思索地走了进去。
只是,在他行走在这家客栈的那段不长的路上,他的脑海里又涌现了富人的狂妄,他回味着这个老招待的话,忽然感到怒不可遏,也让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想狠狠暴打他一顿的冲动。
于是,他回过脸去,狠狠瞪了这个干瘪瘪的老人一眼。这一下,他的心里算是找到了一丝平衡。毕竟人生地不熟,况且又在人家的地盘上,这个回敬对方的愤怒一瞥的眼神算是扯平了。
但是,他想一想,还是觉得有气;因此,他突然停住步子,险些把跟在后面的老招待撞了。他很不情愿地回过头来,又极不情愿地瞪了这个老招待一眼,气愤愤地大声问:“你这里有什么吃的?”
“我这里什么都有。”不料,老人的话声更大、更尖锐、更刺耳。王百万吓了一跳!他在心里说,真没办法,要不是太饿了,我才懒得在这个鬼地方受这鸟气。
于是,他选择了忍耐。
这时,他看见前面客栈的屋子里亮着一盏油灯,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当门而坐;她那老态龙钟的样子,昏昏欲睡,似乎随时准备好了,只等一阵微风拂过便向面前的空地上栽倒下去。
见了这种状况,王百万再也没有勇气朝前迈步了,他决然停住了脚步,他不想再多走一步了。于是,他对身后赶牛车的同伴说:“算了,我们换一家吧!”
然而,客栈的老招待——那位已走到他们的前面,引路的老人听了很不高兴,他那风烛残年的身躯霍然转身,接着他们在他苍老的脸上便看到了他极度怨恨的神情。冷不防,使俩人吃了一惊。
老招待忽然满脸堆笑着说:“你这死胖子,在我门前下了车,还想去别人家吃饭,没门。”
见此,俩人的心头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们认为这个老招待的笑容,要比天下任何一种表情都恐怖。也许,用魔鬼的微笑来形容他的表情非常合适。
任何怪笑并没有实际慑人的威力,就像任何噩梦不会影响人们第二天正常的生活一样。
更何况,王百万还是从大环境里出来的人,他见过的耸人听闻的事,也许比一般人听过的还要多哩!
所以他们俩人毫不畏惧。王百万欺他年迈,并不理睬老招待阴阳怪气的一笑,径自往回走。
但,出乎意料。那个老招待很倔强,竟真的加快步伐跟了过来,并且他那蹒跚的脚步还带着小跑的轻快。
这一下,真让俩人有些后悔走这一遭!
王百万依然不理会身后的老招待,可是他们的牛车却走不动了;因为,老人把它拽住了。
现在,王百万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了,他们都感到大为震惊,他们怎么会想到,眼前这么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竟能轻而易举地单手将一辆牛车拽住,任凭老牛挣扎,休想挪动半步。
王百万害怕了,豆大的白汗无需运动也会从他苍白的脸上忙碌地淌下来。他看看天,又望望门前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坐着的身后那黑琴琴的客栈里面;这一刻他发现,他们将要走进去的客栈,原来要比当前压在他们头顶上的苍天更加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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