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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管事似乎不曾感受到小主人心中的冰冷和麻木,也仿佛听不见主人阴寒的话语,从身边携带的食盒里拿出一盏敞口的描金九龙玉杯,将泡好的蜂蜜水恭恭敬敬地奉到庞元英眼前。
他家的小主人若是不用名贵的瓷器,怕是连茶水都喝不下去,若不是上好的蜂蜜,那根娇贵的舌头根本就承受不了。
“牢中阴寒,小侯爷喝些蜜水,润润喉吧。”
庞元英面无表情,那蜂蜜水的甜香,让他这个在牢里呆了两日,嘴唇已经干涸,皮肤也显得枯燥的贵公子勾起唇角,冷冷地笑起来。
九龙玉杯是他十八岁生辰的时候,太后所赐下,虽然奢华,却刻着极为朴质的愿望——喜乐平安。
前几天他觉得情势不好,便把手头比较值钱,且不打眼的物件给几个亲信手下分了,这只九龙玉杯,正因为这四个字儿,他觉得欢喜,送给了陪伴自己长大,几乎被他视为姐姐的阿苏。
此时,阿苏就和往常一样,从杜管事手里接过杯子,替庞元英试了试蜜水的温度,再捧到他的眼前,服侍着他小口小口地喝下去,行为举止,毫无异样,仿佛她还是那个,从来不被小侯爷的美貌迷惑,虽然冷淡,却忠心耿耿的女使。
庞元英怔了怔,满腔的怒气犹在,一时间却发不出来,忍不住伸出手,握住阿苏略有些粗糙的手指,喃喃道:“我庞元英自认不是好人,对家里的下人虽不能说苛刻,却也算不上好,但是你在我心里,从不是什么下人。我们二人一起长大,我读书习字时,你伺候我笔墨,我被爹爹和大哥罚跪祠堂,你偷偷给我送吃送喝,我外出,你替我准备行囊衣物,巨细无遗,就连我当年喜欢上长公主,做出些荒唐事,被爹关起来,你也不管不顾,偷偷替我传递消息,结果被爹爹杖责三十……”
阿苏听着听着,眼泪就落了下来,深吸了口气:“你别说了!”
庞元英的眉眼间,却全是惊怒疑惑,一双眼睛,紧紧地锁定眼前这两人,尤其是阿苏:“我庞元英自诩聪明,庞家不是没有别人家的探子,这些人在我的眼里,从来无所遁形,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背叛我……咱们主仆十几年朝夕相处,我本来很有自信,便是让你死,你都不会背叛我!”
他抬起手,拽住阿苏的衣领,把她拉到身前,冷声道:“你说,究竟是什么人,给了你什么?看在我平日里对你不薄的份上,别让我败得稀里糊涂的。”
阿苏一向是个冷淡人,但此时她纤细的身体,也忍不住微微颤抖,望着小侯爷那一双能让天下女子痴迷的眼睛,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这是报应,报应!”
良久,阿苏才抑了悲痛,抬起头,替庞元英整理衣襟,低声道:“主子,您自幼就生得好,粉润可爱,府里差不多年纪的下人,哪个不希望进您的院子,贴身伺候您,奴不过是杜管事从外面捡回来认养的孤女,才五岁大,还是个孩子,却因为您说了一句喜欢,便让娘子放在您身前伺候,府里的下人们嫉妒奴,虽然明面上打骂为难他们不敢,可私底下,奴找不着一个说话的人,孤零零的,那时候的日子,外人看着风光,可奴是真累。”
阿苏说这些时,眉眼间显现出来的只有怀念。
庞元英自幼聪明,但他没心没肺惯了,还真不记得小时候的阿苏是什么模样,也不懂她这会儿说这些作甚,却难得好耐性,没有急着发话。
阿苏的神态越发柔和:“奴从一开始,心里就只有主子一人,奴和主子,从小到大,同吃同行,奴有幸跟着您读书识字习武,深得您的信任,在您的院子里,也算得上说一不二……您实在是个让女人不能不倾慕的男人,奴自然也一样,小时候还好,长大了,奴不只是把您当主子,还当自个儿喜欢的男人。”
庞元英愣住,瞠目结舌——他的红颜知己满天下,院子里的女人成群结队,阮红堂里从外面抢回来的女子更多,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身边,在他心中,唯一一把不把他当成男人看待的女使,居然早就有这种心思。
“你为何不讲?若是你说了……”
“若是我说了,小侯爷肯定会给我个名分,说不定,看在奴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份儿上,还能当您正经的侧室,可那又如何?奴跟了您这么久,您院子里的女人,您有多少叫不出名字?恐怕,您对她们,还不如我对她们更熟悉!”
阿苏攥紧手指:“所以,我宁愿当您身边不可或缺的女使,也不愿意做你的女人,我本来想,这样就极好,一辈子跟在您身边,终身不嫁……可是,您怎么会爱上一个弃妇,还为了她,害死了阿生!”
“阿生?”
庞元英蹙眉,对这个阿生,他当然有印象,那是杜管事的儿子,挺机灵的小伙子,相貌俊秀,身手灵活,记得有一回,他在河边纳凉,一阵风吹过来,吹落了他随手搁在石凳上的折扇。阿生正好在,想也不想,就跳下河去,把那折扇高高举起,捧到他眼前。
他犹记得,那会儿阿生的笑容灿烂的让他的心情都跟着好起来。
“是有些日子没见到阿生,阿生……死了?”庞元英目光闪烁,前些日子,他忙着追求秦亚茹,接下来又忙着毁灭证据,布置暗棋,在襄阳王和官家二者的角逐中保全庞家,忙的不可开交,哪里还会注意区区一个下人!
庞元英扭头去看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杜管事,若是没记错,阿生是杜九的独生子,年过四十才生的儿子,平日里对其甚为疼爱。
阿苏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他当然死了,他怎能不死?小侯爷,您忘了,您的美人看都不看您一眼,您就不甘心,在街头四处调戏小娘子不算,短短半个月,就抢了六个小娘子去阮红堂。”
庞元英不语,阿苏冷笑起来:“当然,您当然不会在意,这些年,阮红堂的美人就没少过,即使最少的时候,四五十人也是有的,六个算什么!您当然更不会在意,您从城外抢去的美人是不是有婚约在身,是不是有丈夫,有儿子,有家庭,在您的心里,有您青睐,她们就该感恩戴德,又不是名门贵族的淑媛,又什么好矫情的!”
“您大概都忘了,阮红堂最后一个被抢回去的小娘子长什么模样,更不会知道,她是来京城投亲的,她已经有了婚约,马上就要和我阿生哥成亲了,却没想到,就因为您觉得她一个背影像秦亚茹,她就被带回了阮红堂。”
阿苏的眼睛赤红,一瞬不瞬地看着庞元英:“阮红堂的那些小娘子,您只管抢,抢回去看两眼,觉得不是自己心里想象中的美人,便置之不理,再不去管,放纵的您那一群手下,无法无天,您不要的小娘子,被他们侮辱,走入绝路的,不知有多少个……阿生得到消息,赶去阮红堂救人,就一夜的工夫,只是一夜罢了,他的未婚妻便受不了羞辱,一头撞死在院子里,阿生去时,尸首还未收走,院子里的血还没有洗干净。”
庞元英悚然而惊,猛地站起身,额头上的冷汗滚滚而落:“他们竟然敢……敢……”
阿苏似乎没了力气,跪坐于地,闭上眼,浑身发抖:“奴也有罪,奴早知道那些混蛋不像话,可他们都是府里的老人,势力盘根错节的,奴左思右想,真不愿意为了几个外面抢来的小娘子得罪他们,反正,小侯爷做了抢人的事儿,名声早就坏了,府里多几个混蛋,少几个混蛋,也没大差别!”
“没想到,却害了阿生。当时,阿生一怒之下,抱着他未婚妻的尸体,告到老侯爷那儿,可老侯爷正为那些事儿焦头烂额,哪里还有精力去管这个,便交给大郎处理,大郎虽说处置了阮红堂的下人们,却见阿生一脸愤怒,满眼都是仇恨,值此紧要关头,生怕他投敌,做出祸害庞家之事,面上虽然好生安抚,可随后就把阿生派出去执行任务,阿生一去不回,旁人也就罢了,义父却知道大郎的手段,暗中查探,终于查到阿生一离开侯府,就让人给刺死,连尸体都化成了飞灰。”
“可怜我义父白发人送黑发人,还不敢和别人说,只能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模样,照常为庞家卖命,大郎做下此事,更不可能留着我义父和我,他一向是个谨慎人,做事从不肯留下后患,若非我们早有防备,还命大,早就死了。”
庞元英一时无语,但他却明白,自家大哥并不算恶毒之人,但为了庞家,的的确确做得出这些事。
阿苏的目光跳动,闭上眼,任凭热泪滚落:“阿苏已经入了魔,对不起小侯爷!”
庞元英苦笑,长叹了口气:“罢了,你说的对,都是报应,现在结束了,也没什么好说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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