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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应真透过铁窗,看出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你听说过她?”乐之扬不愿连累朱微,摇头说道:“道长请往下说。”
“我不爱住在京城,借口巡视天下道观,时常在外云游。大约两年之前,微儿写信给我,说是许久不见,心中思念云云,我接信一瞧,也有一些想念这个小徒弟,于是动身入京。这几年,朱元璋杀戮太过,功臣旧友凋零大半,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孤单,见了我这个方外旧友,执意将我留在宫里喝酒下棋。这一天,下了两局棋,他忽地说起皇太孙允炆,心中十分担忧。太孙德行有余但雄才不足,他虽百计防范,仍恐有所遗漏,眼下朝廷里的障碍大多扫荡一空,骁悍难制之臣均为诛灭,但朝廷之外仍有隐忧。尤其东岛余孽,过了这么多年,死灰复燃,这几年竟有闯宫之举,虽然未能得逞,但也叫人警惕。他问我可知东岛方位,打算造船征讨,捣其巢穴。
“我虽知东岛所在,但太昊谷与东岛同气连枝,我又怎能泄露方位,致其覆灭?于是敷衍说,东岛远离中土,烟波浩渺,除了东岛弟子,无人知道其方位。当年大元也曾派兵征讨,但如无头苍蝇,屡屡无功而返。朱元璋大失所望,只好说,下一次再有东岛弟子闯入皇宫,定让‘阴魔’冷玄逮个活的,无论用上何种手段,也要逼问出东岛的下落。”
“那可糟了。”乐之扬说道,“东岛这些人十分狂妄,必定还会闯宫。”
“我也是这么想的。”席应真叹了口气,“我与东岛大有渊源,当年互为仇敌,也是形势使然,而今我年事已高,了无牵挂,不如舍身前往,不论死活,了却这一段恩怨。存了这个念头,我借口云游,离开京城,乘船出海,辗转来到东岛。云虚见了我很是惊讶,但他一派宗主,没有立刻与我为难,反而客客气气地询问我的来意。
“我将来意说了,又说:‘如今天下太平,百姓乐业。你我均是经历战乱,种种惨酷之事不忍回首,如果重启战端,又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还望云岛王以苍生为重,安于海外称雄,放弃前仇旧恨。’
“云虚听了这话,不动声色,只是说道:‘太昊谷与我东岛渊源甚深,令祖师了情道长与本门公羊羽祖师交情匪浅,当年道长身在敌营,也曾多次手下留情,为我东岛保存了一口元气。感念如彼,我敬你三分。然而道长所言,大可斟酌一二。自从大宋亡于崖山,我东岛一心反抗暴元,百年之内,不知亡故了多少英雄好汉。后来大元乱政,也是我东岛弟子振臂一呼,挑起红巾百万。高邮之战,大元丞相脱脱以百万大军围城,小小一座城池,几度垂危欲破,又是谁拼死苦战,大破元军,使其无力南下?如不然,脱脱破了高邮,趁势席卷江南,朱元璋纵有通天之能,也会成为元人刀下之鬼。结果我东岛弟子在前面流血,他却在后方大肆扩张。更可恨的还是梁思禽,他祖上本是元朝大将,亡我大汉衣冠,道长帮助朱元璋,还可说是为了天下苍生,他帮朱元璋,只是不愿见我东岛得志,故而百计坏我大事。此恨可比天高,云某若不报仇雪恨,真是枉为七尺男子。’
“我听了这话,只好说:‘驱逐元虏,东岛确有大功。常言道:‘尽人事,安天命’,反抗暴元,贵岛尽力而为,对得起天下百姓,至于统一天下,多少得有一些运气。当年几次大战,东岛并非没有取胜之机,朱元璋也未必没有覆亡之患,大家各尽其力,胜负光明磊落。人生在世,愿赌服输,这样婆婆妈妈地纠缠不清,也未必就是好男子的所为。’”
乐之扬笑道:“道长说这话,只怕得罪人了。”
席应真笑了两声,接着说道,“云虚一听,气得要命。但他傲岸自高,不便当场发作,闷了一会儿才说:‘原来道长是朱元璋的说客。’我见他冥顽不灵,心里有气,说道:‘我说服你干什么?你就算投了朱元璋,以他的手段,也未必容你活命。我只是顾念前代的交情,不忍见到东岛覆灭,所以冒死前来提醒你一句,万勿再去中土扰乱,惹恼了朱元璋,造船征讨,那可就糟了。’云虚听了,说道:‘朱元璋诛戮功臣,不遗余力,道长一再为他卖命,又有什么好处?当年梁思禽为他立下了多少功劳,结果一念不合,立马刀兵相向。这样的暴虐之主,道长不觉得齿冷吗?’
“我没能劝动云虚,他倒来策反我,我心中好笑,说道:‘做皇帝的,但看他对百姓如何,能让天下太平、百姓乐业的就是好的。至于别的,贫道一概不管。’云虚说:‘看样子,道长说不动我,我也说不动道长,不如这样,咱们同出一源,都以剑法鸣世,你我比一比剑法。道长赢了,我自当节制弟子,不再与朱元璋为难;道长输了,须得潜入朱元璋身边,取那臭乞丐的狗头。’
“我心中一惊,忙说:‘比剑就比剑,刺杀之举,贫道决不答应。’云虚笑着说:‘这可由不得道长,道长如不答应,怕是出不了本岛。’我说:‘我胜了就能离开吗?’云虚说:‘不错!’我就说:‘刀剑无眼,东岛是你的地盘,你杀了我也不打紧,我若不慎伤了你,贵岛弟子必不答应,那时我还是出不了东岛。不如换一个法子,既可分胜负,又不伤和气。’云虚问是什么法子,我就说:‘贫道乘船来时,望见一处石洞,海燕成群出入,不如我们剑刺飞燕,燕子落地不伤为胜,如果伤了一只,不算数不说,还要从落地的燕子里扣除一只,以一炷香为限,落燕多者为胜。’”
乐之扬惊讶道:“用剑刺飞燕,怎么能不伤燕子,又让它落地呢?”
“说来匪夷所思,剑法练到一定地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出剑轻快巧妙,劲力拿捏精准,剑尖不入但劲力透入燕子体内,使其气血凝滞,失去飞翔之能。”
乐之扬倒吸一口冷气,冲口说:“那可难得很。”
“如不难,也显不出本事。我本想云虚未必首肯,谁知他并不迟疑,一口答应下来,又问我,若是输了,是否答应刺杀朱元璋。我没明着答应,只说我若输了,任他处置。他笑了笑,不再多说。于是我们来到燕子洞前,先在洞口张开渔网,以免燕子倾巢而出,而后击起鼓来。洞中海燕受惊,纷纷展翅冲出,但为渔网所阻,在洞口惊慌乱窜。我俩守在网前,各持长剑刺燕,‘飞影神剑’以迅疾见长,一旦使出,真如鱼龙戏波、惊鸿照影,那支剑结成的网罗比起外面的渔网还要绵密,剑光所向,没有一只燕子可以脱身。片刻工夫,刷刷刷刺落了十余只海燕,可惜落地的燕子里面,死了三分之一,伤了一半有余,只有寥寥几只勉强算数,但扣去死伤之数,他一只燕子也没赚着,反而赔了不少。”
老道士说到这儿,呵呵发笑。乐之扬也拍手说道:“云虚自大成狂,这一下可中计了。道长以前练过刺燕么?”
“也没练过,但我提议刺燕,胸中已有成算。大侠云殊创出‘飞影神剑’以来,这一路剑法向来用于战争。战场上有你无我,务求一击必杀,所以出剑讲究快准狠辣。对手往往还没看清,就被他一剑刺死,纵使看清了,也挡不住他雷奔电掣的一击。所以这一路剑法是搏命的剑法,有一股所向无前的气势。海燕小巧纤弱,以‘飞影神剑’的凌厉,稍一不慎,就会刺穿鸟身。但我太昊谷四代都是道士,玄门要旨在于‘冲虚’二字,圣人云:‘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唯有处处留有余地,方能生生不息。所以‘奕星剑’练到一定境界,反虚入冲,每刺出一剑,总要留下若干劲力,一来以免伤人太甚,有违道门宽恕之心,二来大盈若冲,后招无穷,无论对手如何变化,我总有应变的余地。”
“我明白了。”乐之扬拍手笑道,“云虚的剑是杀人之剑,道长却是宽恕之剑,要想燕子不伤不死,宽恕之剑当然更容易办到。”
“这个比喻精到!”席应真拍手大笑,颇有知己之感,“我的剑法虽不如‘飞影神剑’凌厉,可是劲力收发由心,剑尖触及鸟身,便依燕子飞行之势收回了一大半的劲力。所余的力道既可刺落飞燕,又不使其受损。当然了,这也不是说‘奕星剑’胜过‘飞影神剑’,只是二者风格不同,上阵杀敌,‘飞影神剑’自然厉害,但要刺落活燕,‘奕星剑’更加管用。”
乐之扬暗暗佩服,心想这老道士当真了得,亏他短短工夫,就想出了这一种扬长避短的法子。想到这儿,又生疑惑:“这么说,道长理应赢了才对,为何还会滞留在岛上呢?”
“我只想到剑法,却忘了人心。”席应真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开始,云虚将刺燕想得太过简单,以为仗着轻功快剑,必能一举胜出,等他明白其中的难处,已经大大落了下风。眼看线香燃尽,败局已定,他忽地一挥手,射出了许多‘夜雨神针’,我身前的活燕一只不落,全被钉死在地上。”
乐之扬惊道:“这样不违规吗?”
“对啊,我也斥责他违规,云虚却说:‘我们只说了不刺死自家的燕子,又没说不能杀对手的燕子。道长若有能耐,也来刺死我的燕子好了。’这道理十分无赖,可又难以反驳,很快线香燃尽,我只好弃剑认输。”
“这明明是作弊。”乐之扬愤然说道,“道长怎能认输。”
“这件事不明不白,既可说是作弊,也可说是钻了规则的空子。若是市井无赖,大可狡辩一番,但老道我一生坦荡,又岂能做这婆婆妈妈的臭事?云虚见我弃剑认输,又逼我刺杀朱元璋。我说:‘愿赌服输,要杀要剐我都认了,但刺杀之举,万万不能。贫道出身玄门,也知道‘仁义’二字,我与朱元璋八拜之交,岂能受你所逼,杀害结义兄弟。更何况我眼下答应了,回到中土立马反悔,你又能对我如何?’云虚说:‘说得是,以防万一,我得留个后手。’说完伸出右手食指,在我身上点了五下,酸痒痛麻,各不相同,我忍不住问:‘你干什么?’他说:‘你听说过‘逆阳指’么?’
“我一听大为吃惊,这一路指劲是当年‘西昆仑’梁萧破解奇毒‘五行散’时悟出的奇功。但凡人体气血运行,均是合于五行之道,‘逆阳指’的指劲却与五行相逆,处处克制人体气血,指劲长久潜伏体内,中指之人平素与常人无异,可是每过七日,都会发作一次,发作之时,生不如死。”
乐之扬骇然道:“这样说来,道长每过七日,就要发作一次?”
“是啊。”席应真叹了口气,“这种指劲只有岛王通晓,本是东岛惩戒叛徒所用的法子,云虚用到我身上,意思十分明白,如果我忍受不了指劲发作的痛苦,就会屈服于他,替他刺杀朱元璋。”
“道长屈服了么?”乐之扬一面问,一面心想,如果屈服,朱元璋早就死了,席应真也不会困在这个鬼地方了。
只听席应真说道:“我来岛上两年,‘逆阳指’的滋味儿也尝了一百多次,每一次云虚都逼我就范,但我就是不理不睬。他要杀我也容易,只要袖手旁观,等我气血逆行,终归必死无疑。但他性子强横,我越不屈服,他越不容我轻易死掉,到了最后关头,总会出手相救,还说:‘我看你撑到几时,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我总要叫你乖乖服气,替我去杀那个狗皇帝。’我也反唇相讥,说道:‘两三年算什么,顶好再过二三十年,那时朱元璋龙驭上宾,不用我杀他,你也报了仇了。’嘴上这么说,但那痛苦七日一来,的确很不好过。”
席应真说得轻描淡写,乐之扬却觉背脊发麻。试想一想,这七日一次的痛苦,换了自己,纵不屈服,也要发疯发狂。相比起来,那一顿刑杖,简直就是隔靴搔痒。想到这儿,对于席应真大生敬意,无论朱元璋是好是坏,老道士的义气实在了得。
正想着,忽听席应真又说:“小家伙,东岛弟子巡夜,二更到三更巡查一次,五更至天明复查一次,五更一过,你要走就可难了。”
乐之扬心想无怪他要自己三更来会,当下拱手告辞,又问:“席道长,明晚我还能来么?”
席应真笑道:“腿长在你身上,你一定要来,谁又拦得住么?”
乐之扬大喜,攀扯藤萝,爬上地面,眼看明月西沉,慌忙赶回邀月峰,小睡片刻,又起身干活。
次日农闲时分,乐之扬将锄头砸断了一截,用火烧红烧软,敲打成一根细细长长的铁钎。睡到三更天上,他赶到星隐谷,到了石门前,抽出铁钎,拨弄铁锁的锁眼。席应真听见响动,问道:“你做什么?”
乐之扬默不作声,拨弄数下,“吧嗒”,铁锁应声而开,席应真“咦”了一声,说道:“好小子,你会开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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