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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他一向对情事不怎么看重,如今为了许家那个姑娘,一头扎进去出不来了,这事儿着实让叶鸣廊自危。
世上有多少隐情,是能真正瞒过他的?皇帝可以忍受你偶尔的出格,但不能忍受你的欺瞒和不忠。如果自己像余崖岸一样自大,那么下一个躺在灵堂里的人,就该是自己了。
迟迟收回余光,叶鸣廊抿紧唇,心里打定了主张。等车辇行至西华门上,趋身迎皇帝下辇,复又低低道了句:“皇上,臣有事回禀。”
皇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举步进了门劵,撂下一句话:“跟着来。”
一路缄默无言,从十八槐向北直入养心殿,入殿后屏退了站班的人,皇帝指了指一旁的圈椅,“坐吧。”
可叶鸣廊并未落座,提袍跪了下来,顿首道:“臣有一件事,隐瞒了皇上五年,臣死罪。”
皇帝似乎并不意外,慢条斯理道:“既然隐瞒了五年,为什么不继续瞒下去?”叶鸣廊后背起了一层薄汗,咬牙道:“臣一直在犹豫,不知该不该向皇上言明。臣想两头兼顾,但这件事实在太难,再隐瞒下去,恐怕会危及皇上。因此臣冒死和盘托出,不求皇上赦免臣,只求皇上保重圣躬,千万不要再以身涉险了。”
皇帝听他说完,慢慢靠向了椅背,“什么实情,你只管说吧。朕也来听听,究竟和朕目前掌握的消息,是否合得上。”
这下叶鸣廊愈发惶恐了,可见今天这个决定做得对,要是再拖延下去,自己保不定就是下一个余崖岸。
尽力平稳住气息,他字斟句酌道:“五年前,锦衣卫奉命追缴前太子余党,余指挥带人屠遍东宫詹事许锡纯满门,阖家五十六口人因此丧生,只余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出门礼佛,逃过了一劫。臣彼时在锦衣卫任千户,余指挥下令烧毁许家大宅,第二日臣领命善后,在人堆里发现了那个孩子……臣有罪,并未把那孩子捉拿起来,反倒网开一面,放她离开了。三年后那女孩儿回京,应选入针工局,被金贵妃选中提拔进宫做了女官。后来身世被余指挥发现,以此作为要挟,进而强娶……许家幸存的女儿,就是余指挥的夫人魏氏。”
他说完,虽然松了口气,但心里又涌起更大的悲哀,自己终究是为了自保,辜负了许大人,出卖了她。
等着雷霆震怒吧,等着那手握生杀的人断情绝爱,把山川夷为平地。他闭上了眼,一切都是自己该受的,是死是活,他都认了。
可等了半晌,并未像预料的那样。这养心殿里异常地安静,皇帝不过淡笑了声,“叶大人明知道内情,却隐而不发,等除掉了余指挥才向朕坦言,看来你还是有私心啊。”
叶鸣廊耳根子都红起来,皇帝对人心的拿捏,早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三言两语就让他羞愧不已。
“是,皇上面前不敢狡赖,臣有私心,臣想取而代之。”
皇帝看了跪地的人一眼,淡声道:“有野心,本不是坏事,想取而代之没什么错,起来吧。”
叶鸣廊悬着的心,这时才重新落下来。谢了恩站起身,见御座上的皇帝调转视线望向灯火,一片迟重的金芒晕染了他的脸,他语调平静一如既往,“这件事,朕早就知道了。江山尽在吾手,皇城根儿下还有什么新鲜事,能瞒住朕的耳目。要是照着以往的做法,这丫头该交给你们锦衣卫处置,剥皮抽筋,送她去和家人团聚。可是朕……如今舍不得了,那就让她好好地活着,朕甚至愿意陪她唱大戏,只要她还在朕身边就好。”
皇帝说罢,又淡淡笑了笑,“云妨,朕和你曾经一同死里逃生,有些事朕不瞒你。一个要随王伴驾的女人,怎么能不去查访来龙去脉,可是查到了又怎么样,已经到了这样地步,来不及了。朕就是喜欢她,不管她是哪家的遗孤,不管她是不是要杀朕,都不能断绝朕对她的情义。你可能觉得好笑,一国之君遇见个女人,忽然就不可自拔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朕确实中了邪,后宫那些女人朕都可以不要,朕只要她。至于余崖岸,他敢伤她,朕必不能留他。那些阴谋阳谋,不耽误用在别处,但朕对她是一片丹心,不管她做什么都可以原谅。她也苦得很,所有的不幸都是朕造成的,她想报仇是人之常情,朕能理解她。”
所以这是半疯了吗,皇帝可以去理解要弑君的人,因为把那个人视作了自己的一部分,人只有对待自己时,才是真正宽容的。
叶鸣廊呢,原以为自己的倒戈一击会害了她,事实证明他多虑了,也低估了皇帝对她的感情。
长长一叹,上首的人又吩咐:“今天这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包括御前那些太监。你在她面前继续做那个好人吧,不要让她对这世道灰心,就算她继续对朕阳奉阴违,朕也甘之如饴,懂么?”
懂不懂……叶鸣廊就算不懂,也还是坚定地应了声是。
不过仍旧好奇,“皇上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皇帝抬手撑住了额角,“魏家夫妇一死,全家就搬离了京城,她的手还是不够黑,只有一个不留,才不会令人起疑。结果她瞻前顾后,坑了自己,魏家二小子根本不念她的不杀之恩,随便命人一盘查,就什么都说了。这样的人家,本不够格做她的幌子,市井小民难负其重,尤其还是那种黑心肝的牙侩。”
不过知道得太晚,那时候已经没办法把心收回来了。因为她身世凄惨,一切都情有可原,他刚知道那会儿也觉得失望,但转瞬又心甘情愿落进她虚情假意的陷阱里。
对于她,更多的是心疼,他隐约记得许锡纯带她进过宫,那个一脸明媚,浑身放着光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往来穿梭于三座门桥上。那时候不过随意一瞥,并未放在心上,谁能想到多年之后,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会离奇地产生联系。
想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如果没有那场变故,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结果命运轮转,忽然就合上了榫卯,这下只有不死不休,纠缠生生世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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