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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坊北门往东三曲,林林总总有众多妓家。南曲中曲,聚居的是那些颇有声名擅长曲艺诗赋的妓人,而靠东面坊墙处杂居的,则是那些身价寻常的底层妓女。因而,南曲和中曲出入最多的便是白衫士子,那些白墙黑门的小院深处,丝竹管弦欢声笑语不断,最是销金窟。尤其是不少屡试不第的举子,常常有把最后脱了衣裳换来的钱丢在其中,只图个酒色之中忘忧愁。
因而,今日姜度大手笔请客,在王七娘家门外就令人放下了三贯钱,一时自然假母王七娘高兴得无以复加。她这名头还是当年自己迎客的时候创下的,后来年长之后遇着一个大手笔的恩客资助了银两,再加上当年真心相待过的一位郎君补了万年县尉,于是成功从假母处脱身自立门户,这些年养了好几个小娘子自己当了假母,在南曲赫赫有名。
其中声名最著者,便是她视为珍宝的楚莲香。除了身有异香之外,楚莲香诗书曲艺无所不精,坊中妓女人人称之为楚都知而不名,就连趋之若鹜的贵胄子弟,也全都称一声都知娘子。
坊中其他家摆席便是三百文,王七娘家何止翻倍,故而哪怕是张简在京城曾经周游数年而岁举不第,也从未踏进过此处。至于其他等第众人,见过楚莲香的也不过三四人。王七娘觑着今日来的生面孔多,本打算笑吟吟地说一声新郎君需倍其数,可姜度一个眼神,她想着今天是有人请客,便不敢贸然造次了。当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楚莲香款款而至时,她着意奉承提点了几句,让其知道今日来此的都是京兆府等第的各位郎君,自己方才下去打点酒食歌舞。
杜士仪今生今世忙于积累知识积累钱财都来不及,这声色犬马之所却还是第一次来。这位甫一出场异香拂面,粉裳白衫的都知娘子人果然国色,兼且颦笑之间慵懒而迷人,张简竟是三两下便已经双颊泛红,显见没有应对这种烟花场的经验。而这时候,杜士仪便只听一旁的姜度懒洋洋地说道:“怎样,这楚莲香如何?京城豪门贵第饮宴,常使人出席以壮声色,平日里很少在坊间这地儿露头。今天他们可是都托了你的福……杜十九郎,干得好!”
见姜度亲自斟酒执杯相敬,杜士仪顿时含笑接过,二话不说一饮而尽。然而,姜度一个好字话音刚落,就只听他身后传来了一个娇软的声音:“这位新郎君便是今岁解头杜十九郎么?”
“正是杜某人,见过都知娘子。”
杜士仪抬起头时,便只见楚莲香已是在姜度身边跪坐了下来,目光闪闪地端详着自己,当即少不得称呼了一声。而楚莲香随即嫣然笑道:“今日能得诸位等第郎君光临,蓬荜生辉。酒食立时可上,可料想诸位郎君连日试场辛苦,雅令费神,既得见当初首制那一套酒令的杜十九郎,不若先以俗令起始如何?”
今日这喜庆的当口,不论名次如何,立时就和别人较劲别苗头也着实煞风景,一时众人闻声自是答应了下来。而楚莲香冲着杜士仪这边厢三人行过礼后,便盈盈起立回了主位。她既是大半个主人,这席纠的职司自然不让别人,而杜士仪乐得偷懒,继续讨了那上去灌酒的觥录事自己当,窦锷和姜度对于楚莲香都熟悉得很了,当即全都摆手示意自己只看热闹。这令行数轮,就只见众人罚饮酒的比比皆是,桌上饭食不动,酒却如流水一般去了许多。
在欢喜甚至狂喜的氛围中,酒作为助兴之物的成分就完全高过了其作为消愁之物的成分,而在酒兴的帮助下,会乐器的都免不了被赶鸭子上架,至于不会乐器的,下场跳一曲便成了最简单的事,就连窦十郎亦是和张简以羯鼓相和,姜度干脆用他那绝对说不上美妙的嗓子唱了两曲,只可怜琵琶相和的杜士仪几次被那鬼哭狼嚎给骇得乱了指法。然而,这在平康坊南曲是最司空见惯的,不但楚莲香自始至终面带微笑,妙语连珠串和其间,就连其他陪酒的歌妓也都是打叠了全副精神,到最后上烛的时候,姜度便想都不想地说道:“只管把最好的套路都上来,让大家尽兴********饮到了酣处,一时男男女女无不放浪形骸。窦十郎窦锷早就搂着一个姿色可人的年少歌姬到后头歇息去了。而杜士仪借醉躲了好些名堂,这会儿靠着凭几装睡的他冷不丁瞧见姜度嘿然一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悄悄出了门,他趁着其中两个士子正纠缠楚莲香之际,便退席追了上去。
果然,姜度站在院子中轻轻晃了晃脑袋,旋即就叫来了从者吩咐道:“备马,今夜我到表兄李十郎那儿叨扰一晚上!”
等到那从者应声而去,杜士仪便大大打了个呵欠。等到姜度回转身来,他便笑着说道:“姜四郎倒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今天这一场你花费最多,可到头来,你倒仿佛是最没兴致的那个人。”
“我怎么不高兴?虽说不比你们这些寄希望于明年岁举题名的家伙,可让柳家小子栽了这么一个大跟斗,我当然高兴!”姜度没好气地使了个白眼,这才饶有兴致地说道,“倒是你真把自己当柳下惠了,那许多女子暗送秋波你都仿佛不闻不问?”
“就和柳惜明之前所言,此次能有这样的结果,时也命也。”杜士仪却不回答这话,耸肩一摊手,这才走上前去说道,“要是没有那接二连三的事情,我按部就班去应府试,未必就能有如今的声势。说来说去,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为了和我过不去,他还特意去走了王大将军家的门路,与王大郎一度走得很近,结果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解头也好等第也好,全都无望!这便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他的针法虽能稍解癫痫时的痛苦,但至少一天一夜内,柳惜明是别想有什么应对了!
“唔?好一个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姜度倒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眼神闪动了一下,哈哈大笑后便一甩袖子道,“不过哪有性命那么夸张,只是前程就别想了!好了,横竖今日庆功宴也开过了,回头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办到,至于你今夜是留是回去,不关我的事!我可走了,来日再会!”
夜半乱敲门,这对于李宅中人来说,极其少见。毕竟,这会儿夜禁时分,虽则坊内巡夜的武侯没那么严格,可谁会早早到了坊中,却在这夜半才来拜访?因而,当李宅前头人去应门查看,须臾之间,动静就从前头一直惊动到了后头,到最后李林甫不耐烦地坐起身时,那口气自然很不好。
“深夜何事?”
“阿郎,是姜四郎酒醉叩门。”
李林甫一时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姜四,好端端的大半夜来敲门,却不知道是去北曲何处妓家鬼混了!给他收拾一间客舍,明日再说话吧。”
然而,门外的仆媪却并未退下,而是有些为难地说道:“可姜四郎仿佛兴高采烈,还说要寻阿郎痛饮几杯。”
这家伙有完没完?
瞅了一眼枕边睡眼惺忪的妻子,李林甫只得没奈何地起身,又唤来婢女服侍穿衣,等到大半夜地他到了前院客舍,却见姜度不进屋子,只在院子里兴高采烈地直转悠,他不禁没好气地训斥道:“四郎,大晚上你不要睡觉,可我明日还有事务!”
“什么事务,谁不知道,表兄你这太子右中允闲得很,太子才多大?”见李林甫脸色有些不好,姜度便不由分说拉着他进房,在门前踢掉了鞋子,他径直选了一方坐具盘膝坐下,立时神秘兮兮地说道,“表兄可知道,今天京兆府解试发榜?”
李林甫如今虽清闲,但舅舅楚国公姜皎处他是常去的,更何况在源乾曜面前混了个脸熟,这种消息就更加不会不知道了。想了想姜度如此高兴的理由,他略一沉吟便试探着问道:“料想杜十九郎不过是对你有过援手之恩,你这么高兴应不是为了他夺下解头吧?”
“知我者,表兄也!”姜度说着便使劲一捶身下坐席,目光炯炯地说道,“柳惜明当初就不怀好意,想支使我为他扬名,我自然事后狠狠抹黑了他的名声,可谁曾想他竟然那般卑鄙,竟是在我的坐骑上做文章,还打算一石二鸟把杜十九郎拖下水,我让他去岁京兆府解送无望,已经是便宜他了!哈哈,想他今年势在必得,可结果不但为杜十九郎占了头名,而且自己还落在榜末,简直是大快人心,值得浮一大白!”
“柳惜明竟在最后一名?”李林甫确实没太关心一应名次究竟如何,一时倒也有些吃惊。关中柳氏毕竟也是世家豪门,于奉敢这样打柳家的脸?
“不错,就是今岁京兆府解送的最后一名,这简直比榜上无名更丢脸!而且,杜十九郎今天在他面前说了好些话,把人气得坠马几乎背过气去。却原来今岁王十三郎不能应考,十有八九也和此人有涉!”说到这里,姜度鄙夷地冷哼一声,这才若有所思地说道,“杜十九郎倒是还对我说,这柳十郎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他为求夺魁,和王大将军长子王守贞眉来眼去,谁知道却依旧这般下场……啧,不是我说,此前那案子说不定也有他的份!”
“嗯?”姜度是有心抹黑,李林甫听着却心头大动,这会儿蹭地便站起身来,目光急切地问道,“此言当真?那柳惜明真的和王大郎过从甚密?”
“杜十九郎应不会打诳语……怎么,表兄也是觉得这讯息有用?”
见姜度打了个酒嗝,目光却是炯炯的,李林甫来来回回走了几步,一对黑眉险些拧在了一起。这一瞬间,此前那案子中某些不明之处,他一下子完全明白了。
难道是这柳惜明居然敢胆大包天,用这样的一石二鸟之计?他以为关中柳氏还是当年光景吗?证据如何不重要,要紧的是此番事情差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需得和舅舅姜皎好好商量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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