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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前一刻还是晴空,转眼间天暗下来,像是那种白衣裳夹裹进深蓝裙子的洗衣盆里,不幸被洇染成的青灰色。窗前那两棵芭蕉微微颤抖着,欲晚风急,她鬓边的一绺散发被吹了起来,爱真随手别到耳后。院子侍候的老妈子——何妈走到一旁说:“三小姐,看来是要下雨了,关上窗子罢。”
她回道:“等等,我再站一会儿。”
未几,待她阖上窗,屋外忽然喧闹起来,伴着男童稚声笑闹。爱真推开门,发现原来是二叔家的六弟卓祺跑进院子里,身后跟着一个满面是笑的保姆。
四岁的孩子,走起路来已经不会跌跌撞撞。卓祺的长相继承了他父母双方五官的全部优点,脸庞白皙,睫毛如两把羽扇,眼瞳又亮又深,笑起来憨态可掬,性子尤其顽皮可爱,因而姊姊们都很疼爱他。
爱真弯腰同卓祺拥抱了一下,笑道:“六弟,好久不见!”
这时慧真也走出屋子,爱怜地抚摸着卓祺的头顶,问他:“这些时日你想不想我们。”
“当然想!”卓祺嚷道,又慢吞吞说:“但是……我更想看新玩具!”
爱真笑道:“这机灵鬼,走,三姐姐和四姐姐进屋给你拿玩具。”
给卓祺的礼物是一只八音盒和两盒积木,八音盒当然只能当作一个精美摆设,当盒子里的芭蕾舞女旋转出来跳了一曲舞,卓祺就丧失了兴趣,他自然更喜欢那两盒积木。
不过卓祺笑着说:“没关系,虽然我不爱玩,但我妈妈一定喜欢这个八音盒。”
慧真拆开一袋朱古力,偷偷塞入卓祺嘴里一小块,然后悄声对他说:“你可别告诉二婶婶呀。”佩英担忧卓祺会长蛀牙,一向很管制他吃甜食。
卓祺含化了朱古力糖,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一咧就露出了牙齿上还沾着的朱古力,惹得大家一阵笑。
在屋里待了片刻,卓祺便说要拿着礼物回爸妈那里去,“这段时间妈妈总很不开心,我想早点把八音盒拿给妈妈看。”
此刻外头已经飘起了细细雨丝,眼见若再不离去,雨会下得更凶。保姆为卓祺撑着伞,爱真、慧真立在院门口送走了他们。
由于天色早暗,已是点灯时分。爱真回到正房,安心复习了半个钟头课业。待吃毕晚饭,将原先未曾读懂的英文文章拿出来,默记了三刻钟。她虽然不热衷于学习,但是顾及到颜面以及社交关系,总起码要在班级里排到中流名次往上。
爱真起身活动有点僵硬的脖颈与肩膀,何妈走进屋对她说:“三小姐,你有电话,是个女孩子,说是你往日的朋友。”
她闻言心中犹疑,究竟决定去接那通电话。原本她们这间院子里设有两个电话机,一个在正房,一个在无人居住的东厢房。寻常她不会去接插销,因此便连接上电话,说道:“喂?请问你是?”
“爱真,是我,你四表姐。”听筒里传来这道熟悉的声音,是晓茵。
她更惊讶:“四表姐,你怎么到建兴来了?”
“你小声点说话,我现在住在联竹街的福隆旅店207房间,”晓茵讲话速度很快,“你寻个机会来找我。”
“四表姐,这是怎么一回事?”爱真尽快理清思绪,知道一定她出了什么事端,不待晓茵回答,又说:“好罢,我去找你,不过我可以带上慧真吗。”
晓茵道:“那行,你们俩一起,千万不要告诉旁人。记住了,福隆旅店207,最好明天上午就来,我等着你们。”说毕便匆匆挂了。
爱真挂了这电话,顿时心乱如麻,却不好在何妈面前显露,只对她轻描淡写解释说:“是我的一个旧同学。”
打发了何妈,爱真忙去慧真房里,一五一十把晓茵同她对话的内容说了。她们同晓茵毕竟是有亲戚关系的表姐妹,几年交往自然存下了一定的情谊。但名利场上时有磕绊,也属常事,友谊总会长出一点变质的白霉。
如今晓茵不知是到何种境地,才会走投无路来寻她们。慧真起了各种遐思,叹了口气,道:“三姐,明天咱们去看四表姐时多带些钱罢,还有——唉,此时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原来只以为她跟家里不过是闹了小别扭。”
爱真道:“四表姐打这通电话时语气是有些慌乱,但大体还算镇定,我想咱们也不必很忧心。”
翌日上午,慧真对爱真撒娇,说要到县里看看人物风貌。
项府位于建兴县郊,爱真拗不过,便带上一个丫头玉桂,坐了汽车往县里去了。途径一家装潢整齐的茶楼,爱真忽然说口渴,要上去喝茶,慧真也跟着,于是便叫玉桂在车里等着她们。
玉桂则仗着自己是小姐亲信,指挥着司机把车停到街角,自个儿到街角的凉棚喝绿豆汤,且不忘给司机买上一碗。
事实上,爱真与慧真很快就出了茶楼,往位于这条街中间的福隆旅店走。进了旅店直奔楼梯上了二层,爱真率先敲了敲207房间的门,并将头挨在门上,轻声唤:“四表姐,我是爱真。”
“吱呀——”门被打开了一个缝,露出晓茵半张素面朝天的脸,而后方才彻底拉开门,对她们招呼道:“进来罢。”
这旅店规模不大,摆设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房间中不过是一张单人床,一只床头柜,一条半旧的布沙发,其中填充的海绵被几个破洞暴露出来。晓茵的行李也唯有一个小皮箱,孤零零的搁在床边。
晓茵穿着一条宝蓝的缎袍,光脚穿着高跟鞋,看得出是胡乱打扮的,只有左耳挂着一只翡翠坠子,右耳的那只却不知哪里去了。头发还半湿着,被她胡乱束在一起。
哪怕饶是这样,爱真亦不得不承认,晓茵美得真令人惊心。她生了两道弯弯的浓眉,一双即使哀怨依旧闪着波光的眼睛,鼻梁挺直,仿若油画里的欧洲贵族少女般翘起的鼻尖,配上一张丰润的小巧瓜子脸。
包括此刻凄淡的笑。
她可真漂亮。尽管不饰珠玉,没扑粉,未点胭脂,眼下还有青影。
爱真敢打赌,任何一个少年女子见到她的第一面,心底难免会感叹,第二秒就是自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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