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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紫禁深深(第7页)

朱元璋听得不耐,锐声道:“冷玄,我前晚命你杀掉此人,怎么人没死,还藏在宫里作乱?”冷玄不动声色,慢慢说道:“陛下见谅,那人的‘龙遁’身法小有所成,宫深夜浓,捉拿不易,我怕他去而复返,再对陛下不利,所以不敢追得太远。”

朱元璋神色稍缓,点头说:“他藏在宫里,总是祸胎!”冷玄道:“陛下不必担心,他为我的‘扫彗功’所伤,脏腑受了重伤,要不然,公主和小太监都难活命。我看过小太监的伤势,飞针并未正中心脏,足见张天意伤势未愈,力不从心!”

朱元璋将信将疑,目光一转:“微儿,果真如此吗?”朱微的怀里好似揣了一只小兔,双鬓渗出细密的汗珠,看了看乐之扬,忽地把心一横,低声说:“全、全如冷公公所说……”话没说完,眼泪已经滚落下来。她从小到大,从未向父亲撒过谎,这泪水一大半倒是出于羞愧。

朱元璋当她后怕,心生怜惜,又问:“那为何关着门?”朱微道:“我跟乐、乐公公在研读琴谱,怕人打扰,故而、故而合上门闩!”朱元璋皱了皱眉,说道:“此事可一不可再,奴才总是奴才,万一祸起萧墙,门外人如何施救?”朱微低声说:“孩儿会剑术,所以托大了!”

“谨记我言,不可再犯!”朱元璋的疑心并未尽去,可是乐之扬中了金针、性命危殆,他不信活人,对于将死之人却不便怀疑,想了想,神色缓和了一些,漫不经意地说,“微儿,我昨日太忙,没来给你庆生,本想今天补上,谁知遇上此事,足见你福缘深厚。”说着转向冷玄,“小太监舍身护主,可嘉可勉,冷公公,你看他还有救吗?”

冷玄摇头说:“难!”朱微应声一颤,冲口叫道:“冷公公,你千万要救他!”冷玄叹道:“公主见谅,‘夜雨神针’不比寻常暗器,本是从百年前的大高手‘穷儒’公羊羽(按,见拙作《昆仑》)的‘碧微箭’化来,发射时用了阴阳二劲,阳劲为弓背,阴劲为弓弦,射入人体,立刻扭曲弯转,勾住骨肉经脉。必须知道发针的劲力几分阴、几分阳,以阳制阴,以阴克阳,将金针逼直,方可从容取出。”

朱微忙道:“冷公公,你神功盖世,一定可以取出!”冷玄摇头道:“金针蓄积阴阳二劲,如果用劲不当,非但不能起出,反而会向体内钻入。我若强行取出,一旦失手,金针刺破心包,小太监死得更快。”

朱微急得快要落泪:“那谁能救他?”冷玄道:“一是发针之人,他知道阴阳二劲的虚实,二是小太监自己!”朱微诧道:“他自己?!”冷玄道:“他若是内家高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凭借内功尝试,或能化解针上的劲力!”

朱微喃喃道:“可他不会内功啊!”冷玄接口说:“是啊,所以难救!”朱微只觉手脚冰冷,眼鼻发酸,前方模糊一团。

殿里沉寂时许,朱元璋忽道:“这件事,解铃还须系铃人。”冷玄轻声问道:“皇上的意思是?”朱元璋冷冷道:“清宫!”

他一抬头,声如金石相击:“传我旨意,宫里人全到太和殿之前集合,禁军入宫搜索,一分一寸也不可放过,哼,只要逮住张天意,一切迎刃而解!”

朱微心跳加剧,如果张天意真在宫内,一旦被俘,自己的谎言必然拆穿,乐之扬非死不可;可是抓不住张天意,乐之扬还是难逃一死。一时间,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心乱如麻,抹了泪,低声说:“多谢父皇!”朱元璋瞅她一眼,冷冷不语。

冷玄俯**子,伸出食指,在乐之扬心口轻轻一点,后者登时呻吟起来。朱微惊道:“冷公公,你干什么?”冷玄叹道:“我救不了他的命,但可延缓他的死期!”

朱元璋哼了一声,冷冷道:“实在救不了,赐他一口好棺材!”说罢看了朱微一眼,脸上大有愠色。朱微原本心虚,被他一瞧,心子狂蹦乱跳,可是朱元璋并未多说,拂袖出门。朱微痴痴想了一阵,才明白父亲必是恼恨自己为了一个太监动情,不过碍于乐之扬护主有功,没有当场发作罢了。

她呆了呆,回头看去,乐之扬已经苏醒,瞪眼望着自己,眼里透出一丝感激。朱微俏脸一沉,别过头去,忽听乐之扬口气虚弱,轻声说:“公主殿下,多谢了!”

朱微沉默一下,忽道:“宋茶!”老宫女应声入内,朱微说:“待会儿清宫,你扶乐之扬去太和殿!”说完一转身,匆匆出门去了。

宋茶瞧着乐之扬,那神气又鄙薄,又欢喜。乐之扬知道她一向仇恨自己,想必听了对话,知道自己死到临头,少了一个对头,故而喜不自胜。方才老太监一指点下,膻中穴钻入一股寒气,乐之扬心口的灼痛稍稍减轻,他躺了一阵,渐渐有了气力,心想无论如何不能让臭婆娘笑话,于是慢慢爬起,双手握拳,冲宋茶怒目而视。

这时钟声长鸣,正是清宫的信号。众宫人纷纷赶往太和殿,宋茶假意忘了朱微的吩咐,丢下乐之扬自行离开。乐之扬性子倔强,自身可以行走,决不假手于人,有宫女好心扶他,也被他婉言谢绝。

走到太和殿前,黑压压尽是人头,人群分成三拨,一拨妃嫔公主,一拨宫女,一拨太监。众人议论纷纷,不时传出“刺客”二字。

乐之扬心里明白,刺客根本子虚乌有,清宫不过是白费工夫。他站在那儿,心口忽冷忽热,十分难受,灼痛一旦蹿起,寒气立刻涌出,又将那股**驱散。

人群安静下来,有人粗声大气地开始唱名。乐之扬抬眼望去,一个年长的太监站在石阶前面,手持一本名册,大声叫出姓名。点到的太监应声走出人群,站到一边。同时间,一边的宫女也开始唱名。原来,清宫不止是搜索宫内,还要一一确认太监宫女,以防外人假冒顶替。

乐之扬心往下沉,手脚一阵冰冷。名册上决无“乐之扬”三字,这一下可是到了绝境。他的额头上渗出冷汗,掉头望去,朱微水红衣裙,高挑白嫩,站在美人堆里,也是卓尔不群。她说说笑笑,瞧也不瞧这边,对于乐之扬的困境,似乎一无所知。

但随唱名之声,乐之扬汗出如雨,心口阵阵绞痛,不由蹲了下去,发出一串呻吟。可是转眼看去,他的心里更是绝望,四周的太监冷眼旁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有道是“一入侯门深似海”,侯门尚且如此,皇宫大内可想而知,这儿恐怕是人世间最冷漠的地方。太监们遭劫入宫,更是看淡了人情,乐之扬死在当场,怕也无人理会。

唱名声接连入耳,乐之扬每听一个名字,身子就是一阵哆嗦,只觉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心里的恐惧也越来越深。

“乐之扬!”一声大喝突如其来,他应声一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望去,四面空空荡荡,这一方只剩下他一个。唱名的太监看他一眼,神色不快,又叫一声:“乐之扬!”

乐之扬恍然大悟,跳了起来,埋头冲了过去,偷眼一看,朱微若无其事,仍在那儿说笑。

乐之扬满心疑惑,仿佛正在做梦。又待了一会儿,禁军排列成行,退出宫城,跟着钟声鸣响,主仆汇合,各自回宫。一路上,乐之扬想要凑近朱微,可是小公主不待他走近,立刻远远避开,与宋茶混在一起,乐之扬越发不好近前。

直到宝辉宫中,两人也未曾照面。乐之扬坐在房里,昏昏默默,不明不白,寝殿里飘来低沉的琴声,调子断断续续,似有幽愁暗恨。他呆了一会儿,想要吹笛应和,可是吹了两声,便觉不妙。笛子走了音,不复往日清亮。仔细察看,笛子上多了一丝裂纹,以至于漏声泄气,回想起来,应是与朱微赌斗时敲坏的。

笛声一响,琴声便没了,从那以后,整整一天,再也没有响起过。

乐之扬出了一会儿神,恍惚明白,朱微似乎生了气,立意不再理会自己。他大感无味,加上受伤疲惫,不到傍晚就昏昏入睡。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做了一连串稀奇古怪的噩梦:一忽而梦见赵世雄浑身是血,冲着自己阴森发笑;一忽而又梦见落到了张天意手里,讨债鬼咬牙切齿,一剑剑割掉他的皮肉;一忽而又梦见自己站在朱元璋面前,老皇帝板着面孔,叫人脱掉他的裤子。

乐之扬惊醒了两次,可是神志昏沉,醒了又睡。突然间,他只觉有人拍打自己,当下睁开眼皮,光亮直透眼中,刺得他两眼发酸。

乐之扬揉了揉眼,凝目望去,朱微站在床边,一身墨黑软缎,手持白纱风灯,灯火影影绰绰,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段,尽管还未长成,仍是叫人怦然心动。乐之扬想起白日间上下相对、口唇交融的情形,不觉心口发热,盯着朱微痴痴发愣。

朱微见他目光古怪,微一转念,明白他心中所想,登时俏脸一沉,举起手来,手掌挥到他脸旁,停了一会儿,忽又无力垂下,轻轻叹道:“呆什么,还不跟我来?”

她转身就走,乐之扬默默跟在后面。经过走廊,守夜的太监宫女均在打盹。朱微脚尖落地,轻盈得好似一只黑色的灵猫。

绕过一带宫墙,来到一个僻静角落,朱微吹灭灯笼,转过身来。浓夜之中,她的眸子晶莹若珠,透出一股莫名的哀怨。乐之扬忽地兴起一股冲动,恨不得纵身上前,将她搂入怀中。

“你……”朱微话没说完,忽又别过头去。乐之扬心神恍惚,喃喃说道:“公主,我、我……”心里似有许多话说,然而事到临头,怎也说不出口。

“乐之扬……”朱微转过来头,声音游丝一般在晚风中飘荡,“你这个撒谎精,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你、你根本不是太监!”

乐之扬一愣,脱口说道:“名册上的名字,是你加上去的?”朱微默不作声,呆呆盯着别处,眼里涌出两行泪水,顺颊滑落,留下两道清亮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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