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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女幽魂”的雏形,最早是作者佚名、据信成书于碧蟾朝初年的杂记《西京夜话》里的人鬼恋——金貔朝书生甯采臣赴京赶考,在央土嵧城浦前身、时为金华县城的北郭外借宿古寺。夜半一位绝色少女荐身席枕,甯采臣不为所动,大声斥喝,少女惭愧之余,娓娓道出真相。
原来这名绝色少女名唤聂小倩,十八岁上不幸逝世,尸骨为夜叉所制,迫她以美色诱惑行人,供夜叉饱餐。与甯采臣同宿的几位学子,除一位自称燕赤霞、行止颇异的书生外,其余皆抵不过美色的诱惑,成了夜叉的飧食。
“那你……为何不去找那位燕公子?”甯采臣忍不住问。
“妾身不敢。”聂小倩怯生生道。“那是位异人,一旦雷霆震怒,妾身不免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一人一鬼聊到天明,甯采臣大表同情,颇有营救之意,遂请教那书生燕赤霞。燕赤霞送他一副革制剑囊,指点他到聂小倩埋骨的大树下,掘出金塔带走,以摆脱夜叉的控制。
聂小倩随甯采臣返乡,甘心在甯家做嬖妾报恩,甯家人渐渐喜欢上她,对鬼身之异避而不谈,视之如常。某日夜叉找上门来,甯采臣想起燕赤霞的吩咐,取出革囊,囊中忽飞出一道剑气,竟将大妖剐为齑粉,再不复现。甯采臣的元配死后,他娶小倩为续弦,诞下二子,而后甯采臣更高中进士,举家和乐,传为乡里佳话,被收入《西京夜话》的〈鬼妻〉一节。
及至本朝肇兴,建武、顺庆二帝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在异族南侵、央土大战中受创甚深的城镇乡村等次第复苏,丁口增加,仓廪殷实,老百姓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来,渐渐有了闲暇娱乐的需求。在戏班这种成本更高的娱乐形式兴起之前,评书话本一度攻占大城小村各个角落,茶馆中、大树下,但凡有人聚集处,说书人饮茶润喉,凭借着折扇醒木指南划北,领听众遨游万里,横贯古今,排遣无数茶余饭后时光。
前朝评弹名家李黑须自〈鬼妻〉中得到灵感,改编成廿一回书,乘杂剧《迷青琐倩女离魂》之便,定目为“倩女幽魂”,可惜曲高和寡,未能广为流传,随白玉京付诸一炬后绝响。
及至评书大盛,越浦大家程徐天以此为基础,新编成四十四折的话本《倩女幽魂》,将书生异人燕赤霞塑造成武功高强的道士,改夜叉为千年树妖姥姥,更加入黑山老妖强娶聂小倩、甯采臣燕赤霞同闯地府救之的精彩情节,结尾甯采臣将聂小倩的金塔送回青华县老家安葬,使其转世投胎的安排令人低回不已,由是传遍天下五道,说到痴男怨女人鬼殊途,没有不知道《倩女幽魂》的。
程徐天版的《倩女幽魂》另有一个特色,就是虚构了原本〈鬼妻〉和李黑须版“倩女幽魂”里的地名,如原着中的金华县城北郭,到程版即成故事背景所在的郭北县;葬金塔的青华县,疑自嵧浦前身金华县而来,现实并无此二处。
而其中影响最为深远的变造,当属甯采臣与燕赤霞寄宿的兰若寺。
这座古往今来皆无觅处的虚构寺院,俨然成为“鬼寺”的代名词,按《西京夜话》所述的地理位置、建筑样貌,最有可能做为〈鬼妻〉发生之地的,应是嵧浦近郊的千年古刹密印寺。
拉拔应风色与龙大方长大的韦太师叔爱听评书,身子骨还硬朗时,常带着二小熘下山去,到茶馆里嗑着瓜子听一下午书。后来腿脚不行了,福伯索性延请名家前来风云峡作客,越浦著名大家靳云飞、常山转等皆为座上宾。但太师叔最喜欢的还是山下镇集里的无名艺人,总趁着福伯不注意,让应风色雇肩舆脚夫抬下山去,就着粗茶和没味儿的干瘪瓜子消磨辰光。
关于“倩女幽魂”各版本的流变,还是韦太师叔给他俩讲的,比之于评书话本名堂更多。应风色年长后益发难解:分明一肚子学问的韦太师叔,怎受得了那些浮夸的表演?听那些武功高手口吐剑光之类的浑话,应风色都快坐不住了。
但韦太师叔传授功夫,总爱插科打诨讲笑话,用词浅显易懂,正拳随便一捣,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听得人津津有味,练功都不觉得苦,怕得之于评书曲艺等诙谐小伎甚多,不可谓之无益。
龙大方看到兰若寺的碑铭,想起听过的评书,再加上千年树妖似的黑影从天而降,心跳都吓停了几拍,忘却韦太师叔曾说世上本无兰若寺。真要回到了金貔朝年间,重历一遍〈鬼妻〉的情节,碑上怎么也该是“密印寺”才对,此乃阴谋家之破绽。
应风色啼笑皆非,收拢剑刃,以鞘击臀,笑骂:“你他妈是睡糊涂了,连这也信?”胖版甯采臣跳了起来,委屈得要命:“真没糊涂,那是师兄你没瞧见——”突然瞠目结舌,跌坐在地,指着应风色背后不住发抖,张嘴却发不出声响,面色铁青。
青年霍然转身,黑影窸窣飘退,半痴剑的铲子型态一扫落空,那物事居然应对不俗,起落间翼影激扬,遽起缓降,宛若树冠摇散,果然就没点儿像人。
应风色正要转出剑刃,身后的龙大方这才迸出一声“鬼啊”的惨叫,黑影猛跳起来,唰唰唰地左顾右盼,忙不迭问道:“哪……哪里有鬼?哪里有鬼?”就差没跳进应风色的怀里。
尽管惊恐的嗓音绷得嘶薄,应风色仍辨出了来人的身分,蹙眉道:“……运古色?”龙大方也认出他的声音,上前“哗啦!”拽下一大片芭蕉叶来,见那人一丝不挂,前后围着几片青惨惨的蕉叶,却不是绝蜃岭的运古色是谁?想起被他吓得丑态百出,举起蕉叶噼头夹脸一通打,怒骂道:“让你装鬼……让你装鬼!泥马死变态,光着屁股你吓唬谁呢我肏!”
运古色也火了,顾不得遮羞,反正山上众师兄弟在澡房里啥没见过,拎起一片连茎蕉叶打将回去。“大爷光着屁股你肏谁?我肏你妈!”
“……都给我住手!嘴巴放干净点!”应风色夹在中间,一个头怕有两个大,硬将两人分开,先问运古色:“你一个人来的?有没同谁一道?怎……怎地没穿衣服?”
运古色“呸”的一口浓痰啐地,余怒未消:“一套单衣扣他妈两百点,怎不叫那羊头吃屎去!就你们这帮世家纨绔毫不心疼,我才奇怪谁不是光着屁股。”龙大方怒道:“你说谁是世家纨绔?”
“都给我住口!”应风色沉着脸架开二人。“既入降界,还不警省些!当是闹着玩么?龙大方,你来之处还有没有别套衣服?”龙大方本想阴损几句,见师兄神色不善,未敢造次,摇头道:“就我身上这套。”运古色冷笑:“我想也是。要有麻袋穿,何苦绑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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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妈——”
“好了好了。”应风色头大如斗,蹙眉道:“我那厢房里还有套僧人穿的木兰衣,我带你换去,总比光屁股强。从现在开始,咱们一起行动,切莫落单。”三人连袂而回,未入左厢,就听隔庭相对的右厢房内传来动静。
龙大方擎出长剑,运古色拣了根一人多高的枣木棍防身,由应风色堵在廊阶之前,断了突围的去路;龙大方与运古色交换眼色,悄无声息掠上回廊,一在门侧,一在窗下,而房中窸窣声始终不绝。
应风色举起右手,缓缓比过一、二的手势,正欲挥落,忽嗅到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连忙握拳制止。运古色“啧”的一声持棍而起,扫开窗棂,长身跃入!
“搞什……运古色!”龙大方不得已,踢开房门,冲进去支持。
房中传出一阵尖叫,却是年轻女子所发,跟着乒乒砰砰地飞出烛台瓷盆、茶盅板凳等家生,“变态”、“色狼”不绝于耳。龙方、运掩抱头鼠窜,运古色脸上多了枚热辣辣的五指红印,但做为标靶,龙大方的体型还不用瞄准,泰半物什全扔在他身上,连长剑也丢了。
“里头……是女人。”运古色捂着脸退出,讷讷说道。
“听见了。”应风色哭笑不得。龙大方不是不想开口,就在两人说话间他又被扔了一只绣鞋、一块砚台、一只木桶和一把疑似尿壶的开口器皿,眼神死透,看上去颇有几分了无生趣之感。
“淫贼……吃我一剑!”
清叱声中,一条婀娜衣影破窗而出,裙袂猎猎,幽香袭人,正是先前应风色于风中所嗅。
他扯开龙大方,运使剑鞘,顷刻间连接五剑,脱口赞道:“好快剑!”末了双双力尽,但男子膂力终是大过了女子,来人猛被挥开,落地之际剔莹小巧的雪趾一踩一蹬,应风色眼前陡花,香风又至,暗忖:“好快身法!”剑鞘抡扫,衣影倏忽不见,幽芳逸远,女子竟从他胁畔掠过,扑向院门!
来人以一敌三,本居下风,不恋战毋宁才是明智的选择。
眼看女子将要兔脱,应风色正欲掷剑,然而以神兵坚沉,若遭急旋而至的剑鞘击中背门,少不得要呕血倒地,乃至香消玉殒也未可知;犹豫不过霎眼,男儿长持柄末纵身一点,鞘尖堪堪压住裙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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