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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刹默数台阶数,数到九九八十一阶时,老叔停了下来,一指左侧:“雷副帅,此处便是归叶寺。”
雷刹抬看已生荒草的院墙,一扇破旧木门虚掩:“这是后山?”
老叔答道:“这几日寺主不在,山门已闭,只好从后山出入。”
寺中后门与火房近,院中贴墙种了无数株牡丹,如今花期已过,枝叶枯萎,倒有几分萧瑟。风寄娘站在一处院门前,遥遥福身一礼:“副帅前来,奴家不曾亲迎,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老叔无声无息地退去,倒是狸猫赶上来,跑到雷刹脚边,尾巴一摇一摇得扫过他的脚面。
“虚话少说,你有何事?”
风寄娘笑道:“帖中既说要请郎中赴宴,自是备酒宴以待。只是山中少吃食,好在秋凉叶落土肥,多生菌菇,道是香痕浮玉叶,生意满琼枝,饕腹何多幸,相酬独有诗。奴家自山中采了玉蕈,得了一碗鲜汤,又新炊麦饭,请郎君一品。”
雷刹端坐案前,接过汤碗,汤中几片玉蕈沉浮,色清味鲜,饭香汤美,令人食欲大开。风寄娘又盛一勺倒在碟中推到狸猫前,狸猫拿爪子推掉,喉中发出呼声。
“白蕈乃山林奇味,腐土另有一种菌蕈生得与它仿佛,山人唤它鹅膏蕈,剧毒之物。”风寄娘将纸包轻轻搁在案上,轻叹一气,“如夫人指甲中刮下的粉末,正是鹅膏蕈与另几种毒蕈晒干碾碎的粉末。”
暮色四合,烧着天际的落霞一点一点暗沉下去,金红消褪,绚烂就成一块块蓝灰色的积云,夜色侵袭,些微的蓝也慢慢融进暗色,终与夜一体。
归叶寺的牡丹在夜里黑魅魅一片,枝叶舒展着,本该凋谢的花却在枝头像团揉皱的熟宣,花瓣紧抱,缩成一团。
老叔弓着背挑着灯,一摇一摆地走在寺中,青灯桔红的光,不过只照亮她脚下一圈方寸之地。
万物慕光而生,那些牡丹枝叶触及光明,忽然活过来,拚命得伸枝展叶朝着光亮挨挤靠拢,一根细细的花枝拦在了老叔跟前,被他轻轻踢到一边,侧身将灯提高,灯光笼罩之下本蜷缩枯萎的几朵牡丹抖了抖,瞬息间,展开花瓣接二连三地怒放开来,等得老叔将灯移去,暗色拢聚,这几朵盛放的牡丹刹时失彩,重又无奈枯萎,缩收成干巴的一团。
老叔一路行来,所经之处繁花瞬开似锦,身后老枝枯叶一片萧索,轻推院门,与风寄娘雷刹揖礼道:“夜黑,老朽为娘子与郎君点灯。”他用竹竿将灯笼挂于廊下,悄然无声地退下,身影消于夜色中。
素红灯纸映得人脸绯红,连雷刹苍白骨质般的脸色也带着一抹温情。
风寄娘侧身倚着凭几自斟自饮,红裙铺在席簟上,露出一小截罗祙,酒气上脸,眉梢眼角都被酒泡得酥软,虚虚描着,淡淡扫着,随时像要晕开。
雷刹沉浸在案中,梳理着前因后果,惊见风寄娘似醉非醉的模样倒吸一口气,别过脸:“你……成何体统?”
“仵作行本就下九流的贱业,奴家又理什么体统?”风寄娘到了一盏酒给他,“这是奴家亲酿的酒,采山中百花花蕊,林中玉蜂蜂蜜,寒潭春日雪水所酿,这壶百花酿千金难求,副帅何不略饮一杯?”
雷刹不信,背着身道:“我既非三岁小儿,又非蠢物,这般好骗?”
风寄娘掩唇轻笑,认错道:“确不是百花酿,这是归叶寺寺主所藏,酒名叫做曾少年……”
雷刹忍无可忍,耳听着风寄娘说话,冷着脸过来拧着身将她的裙摆恨恨得往下拉了拉,掩住罗祙。
风寄娘打蛇缠上棒,玉臂攀住雷刹的双肩,轻凑到他颈边:“副帅命盘诡异,按理,你应是个已死之人。”
雷刹一把推开她,嗅到自己身上沾染的胭脂水粉香味,份外嫌弃得连拍几下衣襟袖袍,拿起案上酒杯仰头饮尽,以掩粉香。狸猫将头搁在食案上,猫眼微弯,毛脸上露出一上人似的微笑,烛光中,份外古怪。
“如夫人身上的伤,是什么兵器所致?”雷刹站在廊下问道,“深处入骨,浅不过破皮,刀剑等利刃不会这般古怪。”
风寄娘抱过狸猫放在怀里,把玩着两只猫爪,狸猫不喜她抱,在她怀里奋力挣扎了,冲着就是一爪子,一得自由撒腿跑到雷刹旁边,躲在他脚边冲着风寄娘不满地叫。
雷刹幸灾乐祸:“连只野猫都不喜你。”
风寄娘看着手背上渗血的抓痕,过来站他身前,将手伸到他眼皮子底下。
雷刹看着她的手背,皱眉:“你行止浮浪,难怪猫要伤你。”
风寄娘眨了眨眼:“你们不良人查案,都是这般迟钝?”
雷刹这才细看她手背伤口,浅处不过划痕,深处却已出血,与如夫人脸上的伤口一般无二:“爪状器刃?这倒不同寻常。”
风寄娘红唇轻翘,勾似的眼尾透着讥讽:“副帅何必自欺欺人,杀如夫人的凶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郎君为何视而不见?”
雷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脚边舔着爪子的狸猫身上,瞬间又惊醒,暗嘲自己居然受了风寄娘的盅惑,迷了神智,竟信这等怪力乱神之事。
银铃脆响,寺中深处又传来几声木鱼,“笃笃”“叮铃”“笃笃笃~”“铃”,雷刹微晃了晃神,再定睛,夜雾四起,薄纱笼罩,院中牡丹不知何时枯枝萎叶重转青翠,枝头花苞缓缓绽开,丝丝缕缕的花香有实质般穿过朦朦白雾钻入鼻中。廊下的红灯摇了摇,烛影轻晃,阶前风寄娘的身影水中剪影似地晃了晃,她的笑像是画在她红艳艳的唇边,虚虚地覆在上面,眼看着似要从她的脸上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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