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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的时候,一切便似乎有了定论。当程亦风要离开崇文殿时,礼部接到了册封淑贵嫔为贵妃的旨意。元酆帝让一个太监前来传旨,说淑贵嫔满头白发封为“白贵妃”最是合适。官员们有点儿啼笑皆非——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许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其中的内情——这会儿,只听说御花园里出现了乱党,不过因祸得福,不仅乱党被镇压,而且元酆帝也奇迹般地醒了过来。谁料到他醒过来以后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册封一个被遗忘了很多年的妃嫔?不过,不知内情的人看来,此事可谓“无伤大雅”且“事不关己”,便懒得计较。也有人担心元酆帝清醒之后会突发奇想,对朝政乱加干涉,尤其是害怕他对于大家已经默默准备竣熙登基之事表示不快。但是,这点忧虑被元酆帝的另一条简短的口谕扫除。他说,从今以后,他要继续修道炼丹,国家上下宗庙社稷,一应事务,统统交给太子处理。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程亦风却一点儿也不轻松——如何处置皇后?此事悬而未决。或者是元酆帝良心发现,自己亏欠发妻太多,所以即使她犯下弥天大错,也不忍心严惩。但是,更有可能是因为此事太过棘手:惩治了皇后,会使元酆帝和竣熙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又会使外间猜测纷纭,还会让后宫妃嫔起了争夺中宫凤印的念头,随时可能酿成另一场大祸。因此,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也许是最好的解决之法。但如果这样,皇后将来是会痛改前非规行矩步,还是会变本加厉铲除异己?实在叫人难以放心。尤其,为符雅深深担忧。
元酆帝第三道旨意是关乎端木平的。平定疾风堂的叛乱,治好元酆帝的龙体,这位大功臣实在是怎么封赏都不为过。但是,显然端木平无心做官,也不要金银珠宝,元酆帝只得御笔“济世为怀”匾额,旌表神农山庄为天下医者之表率,同时宣布秦山附近所有种植药材的田地,全部视为“福田”,免收赋税,凡种药之农民,采药之山民,一律免服丁役。
“嘉奖的圣旨要写得漂亮,皇上请程大人亲自执笔。”太监说道,“务必写出一篇绝世好文,日后刻成碑立在秦山脚下,天下人经过,都要瞻仰效法。”
程亦风愣了愣,不禁苦笑,虽然他对端木平十分尊敬,但是眼下哪儿有心思写骈四骊六的文章呢?勉强地接下了这个任务,在崇文殿里苦思冥想了半天,却连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反而想到,元酆帝此旨一下,神农山庄俨然成为了秦山一代不用交税的大地主。过去寺庙道观因为不交赋税,个个富甲一方,百姓为逃徭役,也常常选择出家,以致朝廷既没银子也没有民夫。去年竣熙决定变法之后,首先就向寺庙道观伸手要钱。今神农山庄得此殊荣,好像成了另一种庙宇似的。不知秦山附近的百姓会不会纷纷放弃农业,改行医药?
他似乎应该向元酆帝进谏,劝其换一种更为合理的赏赐方式。
这个念头一起,不觉文思泉涌,片刻便想出了种种反对只理由,只要一提笔,立即可写出一篇煌煌大文。但心中却忽然又一动:锦波阁之前元酆帝向他发牢骚,说文武百官处处不让皇上顺心。这头皇上才抱怨完,那头程亦风又来反对他嘉奖端木平——况且,这道圣旨和之前元酆帝发出的许多旨意比起来,也算是“合情合理”。倘若还要反对,岂不是硬要和元酆帝过不去么?
然而,身为人臣,更身为新法的领袖,他岂能旁观?
官场真如元酆帝所说,是一个怪兽,一旦到了其中,就身不由己!苦笑。
看外面天色,一团浓黑,他的腹中也唱开了空城计。再枯坐于此,怕是也想不出什么结果来,不如还是回家去吧。因收拾什物,出了宫来。
宫门外的场上已经没有什么车轿在等候,亲贵们早就被元酆帝赶走,而今日在宫里办公的大臣们也早都陆续离开。只有他家的马车孤伶伶泊在那里。赶车的是小莫,一见他出现,立刻快步跑了上来:“大人,你怎么到时候?你要是再不回去,恐怕你家里就要闹翻天啦!”
“怎么?”程亦风问他,“又是什么事?”
“还有什么!”小莫道,“不就是邱大当家么!”原来,公孙天成算准今天宫中会有一场恶斗,也算准了心怀不轨的人会斗得两败俱伤,于是不再藏身麻风村,早早就和邱震霆、管不着、崔抱月一同回到了凉城。老先生满心泰然,毫不担忧宫中的情形,邱震霆等人却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时怕哲霖诡计多端,一时担心皇后魔高一丈,一时又猜康亲王会不会异军突起,终日坐立不安,不停地要求进宫去瞧瞧。公孙天成怕他们节外生枝,一再劝阻,最后拗不过,才来到了程亦风的府上,说好若是掌灯时分依然没有消息,大约就是出了变故,那邱震霆等人要入宫,他也不再阻止。
“这都什么时辰了。大人要再不回去,邱大侠就真的要闯进宫来啦!”小莫说着,给程亦风打起了车帘。
邱震霆等人都是一心想看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听说元酆帝放过哲霖,不知作何感想?程亦风想,而公孙天成参与此事,乃是为了替于适之一家复仇,但如今皇后的下场似乎有点儿不了了之的意味,老先生也会十分失望吧?对了,猴老三他们自御花园之后就踪影全无,难道没有去和邱震霆会合?
乱糟糟的想法一个一个飘过他的心头。一场风波总没有这么容易过去,石子投入水面,还要有好几圈涟漪呢!何况是这吞噬了许多生命的漩涡。
便欲举步登车。但这时,看到符雅从宫门中走了出来。疾步如飞,似乎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然而空落落的场上,却没有来接她的人。她稍稍驻足朝四下里望了望,又加快脚步向前走。
“符小姐!”程亦风连忙招呼她,且跑了上去,“小姐要往哪里去?不嫌弃的话,不如让在下相送,如何?”
符雅呆了呆,似乎是因为天色太昏暗,过了片刻才认出程亦风来。小莫提着灯笼走到跟前,程亦风便可以清楚地看见符雅额头上缠着的绷带,血迹斑然。她形容憔悴,两颊都陷了下去,显得颧骨异常的高。但可能是因为方才奔走的缘故,面色潮红,灯光映照下,像是暮春时节最后尽力开放的花朵。程亦风不禁有些痴了,但更多的是心疼:符雅长久以来受了多少委屈?
“小姐要往哪里去?”他再次问道,见符雅呆呆地,又故作轻松地一笑:“程某还记得,去年小姐曾和在下同车。当时小姐自嘲是个缺德的女子,不怕别人议论。反倒是在下,拘泥那礼教大防,扭扭捏捏好像姑娘家似的。莫非今日小姐倒要计较起来?若小姐当真介意共乘,那请小姐上车,程某走路便好。”
“不……”符雅垂下头,沉默了半晌,道,“我要去菱花胡同见白神父。大人若是方便相送,感激不尽。”
“方便,当然方便!”小莫抢先回答,“不过,小姐,大人,快点上车吧!否则邱大侠杀进宫来,才真是麻烦呢!”说时,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将程亦风和符雅都扶到了车上,扬鞭催马朝菱花胡同而去。
车帘把他们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凉城街道的喧嚣繁华,和辘辘的车轮声交织着,让程亦风恍惚有漂泊异乡的感觉。但那是甜蜜、安心、充满希望的,因为辛劳只是一时,到了目的地就会有无限的美景。
他偷偷看了一眼符雅,微光下,面容显得异常朦胧美好。自己其实也不算拙于言辞。早年在秦楼楚馆荒唐的时候,和那些莺莺燕燕的姑娘们胡说八道无所不谈。可偏偏到了符雅的面前,他总是结结巴巴,尤其,自从当日地道之中符雅对他表明心迹,他愈发没说话先脸红,几次想要回应符雅的心意,却最后变成了嘟嘟囔囔,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符小姐总是那样落落大方,他想,心里话,她敢直接说出来。她又是那样勇敢,要害她的人,她都敢于直面。相比之下,我程某人真是个无用的书生,说话吞吞吐吐,做事瞻前顾后。不知在符小姐的心目中,我是否便是这样一个不可靠的人?所以有了危险,她宁可一个人逃到鹿鸣山去,也不要我来帮助她?或者,她是怕连累我?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那今后呢?若是皇后卷土重来,她是不是又要一个人默默担当?
心中不由激荡起来,冲口而出道:“小姐,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皇后娘娘?不过,小姐不要担心。程某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绝不会让皇后娘娘再逼迫小姐。小姐今后不要再进宫去给皇后当差了——我去和皇上说,小姐是我堂堂两殿大学士的妻子,怎么说也要封个诰命夫人,再去做女官,也太说不过去了。今后小姐要在家里相夫教子,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
这话语滚烫,让他脸颊烧红起来。看了看符雅,正瞪着自己,眼神说不清是惊还是喜。但他却分明受到了这目光的激励,一鼓作气说下去:“我虽不知小姐是怎么想,但是……但是若小姐不弃,今后就由我程某人来照顾小姐。我……我说过要带小姐去家乡祭扫父母的坟墓并拜见本家的长辈,这事,虽然现在还抽不出空来,但有了机会,我自然会向太子殿下禀明……其实……其实等新法逐步实施起来,不再需要我了,我打算推荐臧天任大人做户部尚书,推荐司马元帅出任兵部尚书。然后,我就和小姐辞官归故里——我的家乡在天江入海处的永州云溪府,是我楚国注明的鱼米之乡,小姐虽然周游列国,但是恐怕还没有去过吧?从凉城出发,先走陆路,可以一路游览建州、丰州,登临秦山,观赏白虹峡,然后从夔州渡登船,顺流而下,又可以沿途游览赣州、鄂州、凌州,一直来到永州。我楚国有五大名山,七大名湖,更有各种园林庙宇,先贤古迹,此一路都能看到。到了永州之后,水网纵横,可以换乘小船,穿行于小桥流水之间,仿佛身在画中。永州家家釀糯米酒,做甜豆花,小吃点心各处不同,一路品尝一路游玩,只怕到达云溪府时,我二人都成了大胖子,小船也要载不动我们了。”
符雅依然怔怔,不知是元神已经出窍,全然听不见程亦风说话,还是沉浸在他所描绘的美好未来之中。
程亦风继续说下去:“程某做官的政绩如何,实在不敢夸口,但是,自问是个清官。就算有些微薄的积蓄,这样一路游玩下去,到达云溪府时,怕也囊空如洗。好在我家老宅尚存,还有几亩薄田,都是本家亲戚在照看着。将这份产业收回来,一时也不至于饿死。但长久看来,还需要找一份生计。我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要我种地,怕是不行。我人又迂腐,常常被人骗,所以,做点小生意恐怕也会蚀本。不过,好在寒窗十年,熟读圣贤书,寻一处书院教书应该可以糊口。不知小姐愿不愿意陪我这个穷酸书生过粗茶淡饭的日子?”
他这样絮絮的说着,实在没有想到开口说心事并不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困难。这些梦想已经在他的心中扎了根,攀了藤,又开了花,是那样的熟悉,就好像一首酝酿良久的诗,脱口便吟诵出来。
然后又产生了一种微醺的感觉,仿佛这车子消失了,外面的人物也不见了,周遭是一望无际的良田,成熟的麦穗在低头耳语,田间的树木在微风里婆娑,满天繁星无限静好,远处又传来乡民们闲话家常的笑语声。他依稀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坐在院子里,而符雅同样是满头银发,他们携手看着周围模糊的影子——鸡舍,羊圈,篱笆,水井,一样一样都是他们亲手建造,年每日久,便是在黑暗里也辨得分明。岁月如水,波澜不惊。
于是,心中一阵激荡。俯身向前,握住了符雅的手。
符雅一惊:“大人——”
正好马车也震了震,停住了。外头传来小莫的声音:“大人,菱花胡同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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