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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亦风也在六月中回到了楚京凉城。不过,一切对于他来说,就好像是一场闹剧。司马非和冷千山等人从大堰关吵到了皇宫里——吵到了元酆帝的面前。而元酆帝除了时不时对身边的宫女上下其手外,什么都不理会。他不过才五十多岁,但是早年纵欲过度,他看起来形容枯槁。程亦风看着这一切,哭笑不得。
争了大半天,元酆帝终于不耐烦了,说:“现在朕少管朝政,都交给太子。你们去找太子吧。”
司马非等人面面相觑:太子竣熙?才十五岁而已!
不过,大家还是一起到了东宫,又在竣熙面前把各自的道理说了一回。这个白皙俊秀看来还有些害羞的少年皱眉想了半天:“这个……怕是要两殿咨议吧?”
楚国的官制,六部之外有三殿,即崇文、靖武和獬豸。前两殿有大学士,崇文主管吏、户、礼部,靖武主管兵、刑、工部,獬豸殿设监察御使,监督大小官员。一般说来,官员们有意见写成了折子都要递到皇帝跟前,皇帝批示了有圣旨要发的,就要由皇帝“提头”,交崇文或者靖武殿“平章”,两殿大学士都认同了,才发翰林院起草诏书。只是因为竣熙年少,所以现在折子递给他之前就要先在两殿咨议。
这争端虽关军务,但程亦风本是文官,是户部派给耿近仁的粮道,且事关官员功过,又要吏部参与,所以一“咨议”就把崇文、靖武两殿都召集上了。两边唇枪舌剑,闹得不可开交,论战一直持续了三天——程亦风开始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事闹大,要把其他所有的军国要事都丢在一旁来讨论落雁谷究竟是胜是败,程亦风和崔抱月究竟谁是英雄,谁是懦夫,谁是牝鸡司晨……不过,当那场论战接近尾声的时候,他突然“顿悟”了——啊,虽然司马非和冷千山等人同属主战派,但主战派之中还有派系。如果程亦风是英雄,落雁谷是他的成名之战,那么司马非是发掘他的人,也就连带地成了落雁谷的功臣之一,将来“乘胜追击”的主帅自然非他司马氏莫属;反之,如果程亦风是懦夫,落雁谷是他造成的国耻,而崔抱月却是巾帼英雄,那么冷千山等作为发掘她的人,则掌握了“报仇雪耻”的主动权。
一切就是为了这个“权”!程亦风差点在殿中冷笑起来。
不过,两殿咨议的结果却让他笑不出来——落雁谷楚军“虽败犹胜”,程亦风功不可没,调为兵部右侍郎;崔抱月女中豪杰,堪称典范——至于如何封赏,礼部、吏部都没有先例,因此奏请皇后娘娘定夺。
对此,程亦风目瞪口呆。是开玩笑的吧?他想。可是第二天,正式的圣旨就发了下来,果然升他做兵部右侍郎,命他“辅助兵部尚书”。司马非虽然没能击败冷千山等人,但还是拍了拍程亦风,道:“怎样,程大人,我说保你就果然保了你吧?以后你在兵部,你有发兵之权,我有领兵之实,我二人要好好为国效力。哈哈!”
程亦风的确是想为国家效力,不过却不是为党争效力。他义愤填膺,回家就写辞呈。可惜,怎么辞也辞不掉——那兵部的彭汝愚尚书年老体衰,大部分时间卧病在家,根本不办公。而兵部左侍郎不服程亦风后来居上,本来想闹辞职以示不满,讽刺的是,他却辞成了,程亦风一时间俨然成了兵部代理尚书。
这可几乎把程亦风逼得去撞墙:兵部的事务他简直是一窍不通:楚国的兵制如何,军官制度如何,东西南北各有哪些堡垒要塞,驻扎什么兵种,各有多少人……他看着堆积如山的卷宗,几次把乌纱帽给摔了——再如此下去,不及告老还乡,便为国捐躯了。
臧天任在他“高升”之后也回到了凉城。两个老友约在京城最出名的酒家“*居”小酌。程亦风就向臧天任大倒苦水:“若当真不许我辞官,那就准我调回户部去。我也不求平调做户部侍郎,就让我做回那户部员外郎也就足够了。”
臧天任听了,笑道:“怎么样?愚兄没有说错吧?其实老弟你还是记挂经世济民的大事呢!你怎么也忘不了你的那本新法札记,是也不是?”
“得了吧!”程亦风道。他曾为这些改革之法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一想到有可能使新法推行全国造福百姓,他就会兴奋不已。而如今,朝中的党争让他恶心。
“老弟的烦恼我如何不知?”臧天任道,“吾辈读书之人,十年寒窗跻身官场,除了贪图钱财的混帐之外,谁不想为国家、为百姓做点事?老哥哥我不知道你在军中究竟能做出什么事业,但是一年两年,熬出了资历,也许又得着什么机会,则推行新法、造福百姓有望。”
“臧兄且不要说说熬资历了。”程亦风笑了起来,“你还记得我那本札记究竟总结哪几条新法么?”
臧天任道:“如何不记得?除却发展农桑,你提出整顿吏制、税制,和减轻徭役。其中这整顿吏制,说要抑侥幸,明黜徙——”
才说着,突然住了口。因为这“明黜徙”就是针对楚国官吏的考绩制度。楚制文武官员以三年为期,将政绩送到中央磨勘,一般无有大过,且中央无人特地找你麻烦的,都可升迁,所以熬资历成了升迁最稳妥的途径。许多官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在地方上空拿朝廷俸禄,并不为民请命,使得原本就已经庞大冗杂的官僚体系更加成为国家的累赘。程亦风以为,朝廷应该制订新的磨勘法,严格官吏考核办法,延长磨勘年限,非特优,不得升迁,而对于“无为而治”,甚至掩盖矛盾、粉饰太平的官员,及无所事事的冗员一律予以裁汰,这样国家才不至于被这庞大的官僚队伍拖死。
明知程亦风是反对熬年资的,自己却叫他混资历,还说支持人家的新法呢!臧天任自嘲地笑笑,饮了口酒。
程亦风道:“臧兄何必自罚一杯?我口里说不喜混日子,自己难道不是成天就在混日子?吏制这些个事,都是吏部管的,税收、徭役和农桑归户部管,那边我根本没份儿说话。好歹兵部我说话会有人听,但我又哪里是那块材料?唉!”说着,自己也饮了一杯。
臧天任知他心里苦,陪一杯,忽又笑道:“老弟可知道么?我在翰林院那边听到一个笑话就是说你们兵部,叫做‘生老病死苦’。”
“哦?”程亦风愿闻其详。
臧天任道:“这‘生’指的是司马非老将军,老当益壮,生龙活虎,尤其说起话来,活象是市井之人。”
程亦风点点头:“不错。”
臧天任又道:“这‘老’,指的是你们兵部尚书彭大人,总是不见上朝。”
程亦风道:“他不上朝,我就被赶鸭子上架,苦也!苦也!不过,为什么他是‘老’而不是‘病’?”
臧天任笑笑:“这个‘病’字,自然另有其人,指的乃是冷千山、董鹏枭、鲁崇明和向垂杨四位将军,他们都各有心病,所以把个兵部也闹得乌烟瘴气。”
程亦风一口酒呛住,咳嗽不止:“好你个臧兄,就不怕这话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他们也把你搅进这乌烟瘴气中来?哈哈,不过说得真是很贴切,我又不挡他们升官发财之路,他们为何老是同我过不去?恩,不用说,这个‘死’字就是指阵亡的耿将军了吧?”
臧天任点头道:“不错。而这个‘苦’字就是送给老弟你的。”
程亦风端着酒杯:“哈哈,我是够苦的。什么时候把我发回翰林院去当那闲差也好,我也好隔三岔五地想些笑话给人听。”
“错了,老弟!”臧天任道,“我们送你这个‘苦’字不是说你真苦,而是说你放着大好前途看不见,成天叫苦。古语说‘出将入相’,老弟你若出征,就是将军了,而熬起资历来——对不住,哥哥又要说熬年资了——你熬到彭大人百年,不就是兵部尚书?到时升任靖武殿大学士,可不就是拜相了?那时,你再提出新法来……”
程亦风摆摆手:“罢了,罢了。臧兄,还是阿弥陀佛求我不要战死沙场吧。要早知回到京城会落得如此,我倒不如当初不作那篇策论,就死在安德。若能使一方百姓丰衣足食,将来死了,也不怕孔圣人责问我究竟把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朝廷里这套‘乌烟瘴气’,我玩不来……唉……”
“你果然当得这个‘苦’字。”臧天任无奈地摇摇头,“不过,就像咱开头说的,你的这个性子,我看准你不会辞官。我等着拜相,等着你递呈新法。”
对此,程亦风只有苦笑。两人都沉默了片刻,看外面夕阳西下,远近的房屋都浴在柔和的红光之中,显得岁月如此静好,便又发了些酸腐的言论,接着喝酒。一时又听楼梯口响起一阵胡琴之声,见一个老者带个卖唱妇人走上楼来,一路唱着“又寄征衣去,迢迢天外心”,挨座儿求赏钱。有人埋怨曲子太愁苦,要唱个香艳点儿的。程亦风和臧天任即嗟叹:“世事如此,叫人怎不愁苦呢?”
而偏此时,却听外面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樾寇杀咱们,咱们没有不杀他们的道理。”
楼上的茶客都一怔,纷纷向外看去。程亦风和臧天任也已经听了出来,这正是崔抱月在喊话。
“好,是女英雄到了!”程亦风将崔抱月所受的封赏告诉臧天任:皇后亲自手书“巾帼英雄”匾额赐她,又着工部即刻去赣州崔家门前修筑贞洁牌坊和忠义牌坊——须知古来修筑牌坊,按例要等到人死后,此所谓“盖棺定论”,给活人修立牌坊的,少之又少。而牌坊又分四等,即,御制、恩荣、圣旨,和敕造。其中以“御制”为最高,系皇上主动提出,并从国库拨银修建;“恩荣”次之,为皇上提出,而地方自筹银两建造;“圣旨”要地方官员先上奏章,呈报某人功德,皇上同意,下旨后,地方出资建造;“敕造”为最末一等,只有皇帝口谕,仍由地方自资修建。崔抱月双十年华即得两座御制牌坊,乃无上殊荣,只是她却没有回到家乡,而是独自在京城住了下来,据说上九卿下九流都同她来往颇为密切。
“她的确是胆识过人。”臧天任道,“不过,被冷千山等人利用。可惜,可惜。”
他二人朝窗外看去,只见街道里以崔抱月为首站着二十来个戴孝的女子,有的身怀六甲,有的手抱孩童,年长的已满头银发,年少的正值豆蔻年华,但无论老幼俊丑,人人都握着兵器,有刀有剑,也有烧火棍,除草耙,面色凝重肃然,俨然兵士待命的模样。
便听崔抱月对围观的行人抱拳道:“如今樾寇横行,朝廷却重用那些没有脊梁骨的书生。只是一条大青河,难道咱们就不能打过去让强盗们血债血偿吗?就非要等到樾寇再欺压到咱们的家门口来?到了那时候,恐怕满朝的文武又像十几年前一样逃了个干净,只留下咱们老百姓任人宰割——众位父老,你们说,咱们究竟是打,还是不打?”她身后的妇女们即齐声呼道:“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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