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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杀出宫来,凉城还在戒严。他们不能停留,便从城北门硬杀了出去,抢了几匹护军的马,又套上一辆农家的板车让符雅躺着,一路向北驰去。快天亮的时候,到了芙蓉庙于家旧宅,并不见追兵来到,才稍事休息。
杀鹿帮中人和苍翼等都对楚国朝廷骂不绝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楚国元酆帝和竣熙父子二人这四样事没有一件做得象样,搞得奸臣当道民不聊生——邱震霆补充道,程亦风是个好官,但是迟早被这朝廷害死。“如今符小姐被害成这样,程大人还要给狗皇帝卖命吗?”他道,“还是跟俺回山寨去吧——反正,今天出了这事,你也回不了京城了。”
程亦风如何不知?若留在宫里,他可以拼死进言,但一旦出宫,他就成了畏罪潜逃——他打量着晨曦中的断壁颓垣——于适之曾在这里勾勒一个美妙的梦想,之后却被埋葬在冰冷的坟墓。自己从公孙天成的手中接过这个梦想的时候,心中何等激动!虽然后来遇到种种困难,但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还憧憬全新的明天。只是,当明天来临的时候,他浑身血污坐在废墟中——这个梦想只怕也要成为废墟了。
为了符雅,这是值得的,他想,道:“我去看看符小姐。”
玄衣和朱卉把符雅安置在一间空房之中,又在她的伤口上洒上了西瑶的止血药。西瑶的金创药天下驰名,立刻见效,符雅伤口痛楚稍减,便沉沉睡去。程亦风在一旁席地而坐,呆呆地看着她——黄昏的时候说过要带她游山玩水,带她归隐田园,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做呢?不,那个时候,符雅已经偷换了皇后的解药,她的心中有多么慌乱?然而她却什么也没有说!她为什么不说?在她听到皇后的阴谋之后,也没寻求别人的帮助,而是自己做了那个大逆罪人。为什么不来告诉他呢?即使在他能力之外,也可以商量着找寻解决之道?为什么?扪心自问之时,蓦地发觉,长久以来,只有符雅安慰他,他从不曾安慰过符雅——符雅总是一个人,带着微笑,把担子挑起来,甚至,在她快要被重担压垮的时候,还要来对程亦风嘘寒问暖,帮他分忧解难。到了符雅需要人保护需要人保护之时,程亦风却不知道在哪里!是的,即使她只字未提,他为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呢?
不由懊恼万分。想起邱震霆等批判元酆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样样无能,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半生浮浮沉沉,其实一事无成。他还做什么变法的大梦?
辣仙姑端着水来,说要给符雅梳洗。程亦风便起身回避。辣仙姑笑道:“大人何必一脸愁容?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到鹿鸣山来,山下有符小姐教过的义墅,你们夫妻俩比一比谁教的学生好。大伙儿安居乐业——朝廷有贼兵来,我们挡着,樾寇胆敢过河来,咱也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这日子也好着呢!只不过,今后咱们得改口叫你程先生,不能叫大人了。”
这算是好事吧,程亦风想,从前总把“归隐”挂在嘴边,今日机缘巧合骤然实现了,为何心中没有一丝欢喜?
他走出门来,只见白羽音正靠在门口,歪着头看他:“你真要去做土匪?”
程亦风瞥了她一眼:“郡主还不回王府去?”
“回去也没什么意思。”白羽音道,“我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当太子妃、当皇后,现在反正是当不成了。况且,那两个位子也没什么好处还不是被人算计?你要去当土匪,我跟你去。挺好玩的。”
程亦风苦笑:“别人是万不得已落草为寇,郡主却是为了好玩——要是过几天忽然又觉得不好玩了,要怎么办?”
白羽音道:“不好玩再说不好玩的话——你是万不得已落草为寇吗?”
也算是吧,程亦风想,却不说话。
“你是为了符雅落草为寇吗?”白羽音盯着他,“你就那么喜欢符雅?”
程亦风面上一红:“郡主,不要乱开玩笑。”
白羽音嗤笑一声:“你这书呆子也真奇怪,黏糊糊的。我看你就不喜欢符雅,要是你真喜欢她,她捡回一条命来,你该欢天喜地,别说要你去鹿鸣山,就算要你上刀山,你也欢喜得不得了。现在却感叹万不得已落草为寇——我看你是嫌符雅连累了你,是不是?”
“胡说!”程亦风斥责。
“我哪儿胡说了?”白羽音道,“我可清楚得很哪!一个人看中什么,不看重什么,到了要取舍的时候,立刻就见分晓。想当初,我和帆哥哥私奔,那时我以为我看中帆哥哥,不看重我郡主的头衔。不过后来被撞破了,我才发现其实我还是喜欢做郡主,还没有到为帆哥哥放弃荣华富贵的地步,我自然就任由外公把他处死了。现在我却连郡主都不做了,要跟你去做土匪,就是说我……我觉得做土匪比作郡主有意思得多!所以你要自己想一想。世上绝对没有两样东西是一样重要的,你以前不觉得,是因为你没到选择的时候,到了选择的时候,你就明白为什么圣人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了。”
程亦风素没有想到这个刁蛮郡主也会引用圣人之言,念及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情人送上死路,其自私自利叫人心寒——如此印证圣人之言,恐怕圣人泉下有知也不安宁。但同时,他心中又是一紧:我在暗暗比较符小姐和变法大业孰轻孰重?我心中如此惆怅,是因为我看变法大业更重于符小姐?回首三十余年的人生,大半时间在做梦、在荒唐、在颓废,几时真正为变法大业而奋斗过?现在忽然留恋起来,莫非我留恋的是我的官位么?其实没有我,臧兄一样可以领导众人完成大业。我莫非是在意那青史留名的机会?程亦风啊程亦风,你原是如此虚伪的一个人!
白羽音不知他的心思,还接着说下去:“你要是现在后悔,也没关系。你跟符雅一刀两断,还是可以回到京城去的。皇上成天炼丹,太子嘛,也是个孱头,朝廷不靠你,靠谁?”
“住口!”程亦风喝道——与其说是喝斥白羽音,不如说是斥骂他自己:他的抱负算是什么?今天立志明天退缩,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大义”,他和端木平也有些相似了。他的所谓抱负,不过是浮云。符雅待他情深意重——自从十几年前凉城之围开始,她始终没有变过,不管他知不知道,不管他是荣是辱——这才是最真实的,最值得他报答、值得他珍惜、值得他用后半生去守护的!
“这么凶干什么!”白羽音撅嘴道,“不理你了!”说时,拧身跑开。
辣仙姑也从符雅的房里出来,看看白羽音远去的背影,摇头笑道:“程大人,我没看出原来你也会惹风流债!”
程亦风一惊:“五当家何出此言!”
辣仙姑努了努嘴:“小郡主方才分明说,他为了程大人连郡主的身份都放弃了,要去咱山寨里陪你当土匪呢——程大人,你要享齐人之福吗?”
程亦风脸红脖子粗:“五当家万万不可如此玩笑。霏雪郡主素来说话不分轻重。而程某……心中也只有符小姐一人。”
辣仙姑嘻嘻一笑:“这话,大人留到符小姐醒来亲口同她说吧!咱们山寨倒是很久没有办过喜事了呢!从这儿回鹿鸣山,快也要大半个月。回去再采办些什物,又要大半个月——不过这样也好,等符小姐伤好了,一切也都准备妥当,她只管当新娘子就好!至于小郡主嘛,也许没到一个月,她也腻味了,又吵着要回京城,所以大人不必担心她会坏你的好事!”说着,挤了挤眼睛,笑着去了。
半个月,再半个月……程亦风想,白羽音个性喜欢新奇刺激,她会腻味,一点儿也不奇怪。那么他自己呢?日里采菊东篱,夜晚红袖添香,以后几十年便要这样波澜不惊的生活,他会腻味吗?摇摇头,不允许自己动摇。转身回房去陪伴符雅。
符雅睡得正沉,眉头微微皱着,不知是梦里又见到日间的一切,还是单纯因为伤痛。程亦风凝视她的面庞,让自己去想象未来静好的岁月。想象这是鹿鸣山的草堂,想象外面的河流与田园。可是,他的脑海一片空白。眼前所见的,只是瓦砾遍地的废屋。而当他试着合上眼,梦境也不在他面前展开。唯有一片黑暗而已。没有方向,没有出路。是一片虚空,他在其中甚至没有立足之地,飘荡着,不知要去向何方。
心中一骇,“倏”地站了起来,大口喘着气。看四周,黎明苍白的光线和乳白色的晨雾一起从残破的窗户弥散至屋内,虽然一切都因此而显得模糊,但天已经亮了。他知道刚才自己盹着了。好在及时醒来。和符雅在一起,未来怎么会是一片黑暗?等到了鹿鸣山,等他们成了亲,自然就会知道新生活有多么美好。
左右无事可做,他便俯身收拾屋中的瓦砾。这间屋子是于家老宅失火之后幸存的少数几间房之一。不过房顶和墙壁有多处破损,墙上青苔满布,地上也有多处长出杂草来。有些旧家具倒卧在墙根,年长日久,并看不出本来是做什么用的。他拾起了一些木板、木条,又扶起一张坍塌的桌子,那下面便露出好几个牌位——原来此间是于家的佛堂——牌位有于适之的父母,他的兄嫂,还有他自己——他的灵位已经供奉在忠烈祠,这个大概是家人追思纪念用的。想来他去势之后,于夫人常常来焚香祝祷。
程亦风便将这牌位拾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安放在窗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文正公,芒种节所发生的一切,想来你已知道。你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程亦风却没有那品格。顺境之中,我好高骛远,夸夸其谈,逆境之中,我贪生怕死,碰壁而逃。我贪图名利,却毫无本领,所以只能假扮清高,还要把别人拿来当作借口——如此不堪的一个小人,怎能继承你的遗志?唉!希望你在天有灵,另选一个堪当大任者辅佐太子革除积弊实施新法……我程亦风,只能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再亲自向您谢罪了!”
说完,又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这时,忽然看到符雅正望着自己。不由惊喜道:“小姐,你醒了?”
符雅的眼神一片茫然,好像不知自己是梦是醒。程亦风走上前去,试了试她的额头,并没有发烧:“这样就好,听玄衣师太说,只要不发烧,邪毒就没有侵入伤口,那便没有大碍了。”
符雅还是愣愣的,片刻,才道:“我……没有死?我在哪里?”
“这是文正公家的老宅。”程亦风回答,“你知道的——韩国夫人和……”才想继续说下去,却意识到这些都是符雅的伤心事,急忙打住,勉强笑道:“这宅子之前失过火,却刚巧还留下了几间屋来,好像是特为我们准备的,省得我们露宿山林。你别看它简陋,我们此去鹿鸣山,一路上也不知敢不敢投店,也许好久都不能有片瓦遮头呢!而到了山寨,或者就要住茅草房啦——小姐之前在那里住房子是什么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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