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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亦风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火烧一般,两眼刺痛,耳边满是“哗哗”的嘈杂之声。他不知身在何处,又闭眼躺了一会儿,方才听出那“哗哗”的原是水声——外面正下着大雨。再次睁开眼睛看,床头一灯如豆,光线虽微弱,却照亮了他所熟悉的事物。这是他自己的家中。
去年,他也曾因风寒而病倒。符雅冒雨来探望他,为他续了半阕《满江红》:“相思苦,啼成雪。吟旧句,红尘绝。奈明月多事,空自圆缺。争得花阴重邂逅,此时怀抱那时节。待回头提笔志今朝,词半阕!”
符雅——符雅在哪里?他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仔细回想自己昏倒前发生的事情,只觉地面的凉意从脚底一直钻到心头,让他直打冷战。顾不得头重脚轻,立刻飞奔出门去。外面天还没有大亮,天幕一片铁灰,好像夜色被大雨洗褪,整个世界都黯淡无光。他一直冲到前厅,见到他家的门子正打瞌睡,听到动静就惊醒了。“大人,您好些了?”
“公孙先生呢?”他问,不待门子回答,又道,“小莫在哪里?让他备车,我要进宫!”
“公孙先生当然是在自己家里。”门子道,“莫校尉这会儿也在兵营里呢——大人这时进宫去做什么?”
做什么?程亦风愣了愣,对呀,他进宫去做什么?符雅现在哪里,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公孙先生交代小的告诉您,”门子道,“符小姐现在住在菱花胡同白神父那里。皇上派了三名太医照顾她。严大侠也留在那里,请大人放心。”
她在菱花胡同。程亦风焦躁的心绪稍微安稳了些:是了,她无亲无故,菱花胡同有她的一班教友,照应之外,也可以开导她。这是最好的安排。
“我去……看看她。”他道。
“大人自己还病着呢。”门子阻拦道,“再说这时辰,菱花胡同的人应该都还在休息——就算大人一定要去,现在也没有赶车的人,出去雇轿子,也雇不到。”
程亦风知道自己的要求的确不合情理。况且才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浑身酸痛,因扶着椅子坐了下来:“那……等天亮了再说吧。帮我沏一壶茶来,再去找小莫。”
门子应了,当下照办。不一会儿,冷冷清清的前厅里就只剩下程亦风一个人。热茶腾起白茫茫的水汽,使得原本昏暗模糊的景物更加像是幻境。他觉得冷,觉得好像走进一个水帘洞,那古时的渔人,不就是穿过了狭窄的山洞,从而到达了世外桃源么?他便朦朦胧胧寻着一点儿光向前走。黑暗渐渐被他甩在身后,那片光豁然遍满天地间。只见,溪流阡陌,屋舍俨然,男耕女织,欢声笑语——这不是他的家乡云溪府么?阔别已久,依然让人心驰神往。他紧走几步,要把这水乡的芬芳深深拥抱。忽见前面一叶扁舟,青衣女子负手立在船头。
那背影,不是符雅吗?他大喜,当下唤道:“符小姐!”
女子回过头来,果然是符雅。可是她的眼中没有一丝喜悦,仿佛不认识程亦风似的,自己从船家手中接过长篙来,一撑,那船儿便如离弦之箭,顺水而去。
“小姐!”他发足追赶。然而轻舟如梭,在永州的水网飞速穿行,他哪里追得上?才跑出没几步,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便一个踉跄摔了出去。这时,旁边有人扶住了他:“程亦风!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他一惊,看到白羽音,才知道自己是做梦。看外面,天色已经大白。雨也停了。
“郡主,你……怎么来了?”
“我爱来就来呗!”白羽音道,“你——病了?这么阴冷的天,你在这四处透风的地方打瞌睡?你们的下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程亦风不要他扶。授受不亲的鸿沟只有符雅才可以跨越。“家的现在的确是没有下人可以招待郡主。”他道,“我也……有病在身,实在无法礼数周全了。郡主还是请回吧。”
“你怎么老是赶我走呀!”白羽音生气道,“每次人家好心好意来找你,你就给人家泼冷水!我可是想着你一定担心符雅担心得要命,才一大早冒雨来找你的。你竟敢给我脸色看?”
“符小姐怎么了?”程亦风问。
白羽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一提到符雅,你就立刻变了个人!其实符雅能怎样?她信的那个洋菩萨,或者还真的有些法力呢!刺杀皇后这么大的事,皇上竟然说不追究就不追究,还下旨叫德馨长公主认她做干女儿,也好有个娘家呢!”
“你……你怎么知道?”程亦风瞪着她。
“我是谁呀?”白羽音道,“我们康王府里每天出出入入多少秘密?再说,皇上是明着下旨让人给你布置那新别墅,又叫给符雅准备珠宝首饰——而且皇上去芙蓉庙之前就已经下了旨,等我昨天回王府的时候,大家都议论开啦——你看,若是皇上说假话,不可能让亲贵们全知道呀!所以,你也可以不用担心了。”
程亦风愣愣的——这么说,公孙天成没有骗他?若如此,的确是可以放下心来。可是为何依然不安呢?梦中符雅漠然的眼神和顺水而去的背影让他揪心——是了,他了解符雅,符雅不怕死,不怕被追究。因为她的自责更甚于外界一切对她的指责与怪罪。要如何才能开解?他皱着眉头,心烦意乱。
而这时,忽然听到门前有人声:“程大人!程大人在府上么?老奴老报喜啦!”
“呀!一定是赐婚的圣旨到了!”白羽音不能让外人见到自己,赶忙躲到偏厅里去。程亦风则狼狈地光着脚前去应门——果然,只见乾清宫的总管太监领着两列十二名小太监,捧的捧,抬的抬,尽是大红蟒缎盖着的礼物。
“程大人大喜啦!”大太监道,“老奴是来传旨的。大人快更衣接旨吧!”顿了顿,似乎是注意到了程家连一个下人也没有,就招呼那些兀自忙着拜访贺礼的小太监:“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去伺候程大人更衣?”
“是!”几个小太监答应着,上前来,扶的扶,搀的搀,把程亦风簇拥回房里。那边帮他穿官服,外头又有几个太监摆设香案。不多时,全都准备停当。他们又把程亦风扶了出来,行大礼,接圣旨。大太监用他的公鸭嗓子一本正经地宣读,内容和昨天元酆帝说的分毫不差。罢了,程亦风叩谢圣恩,大太监又有一道口谕,说是元酆帝知道程亦风为国操劳抱恙在身,特地赐下人参鹿茸等等名贵药材,命他好生休养,不要误了婚事,当然,也不能误了国事。“皇上让德馨长公主认符小姐为义女,长公主已经在为符小姐采办嫁妆。皇上说,程大人在京中并无家人,听说大人和翰林院臧大人是至交好友,便请他以兄长之身份为大人准备婚事。所以,一切三书六礼,大人也不必操心了。”
“臣遵旨谢恩!”程亦风再次叩拜,接着像个木偶一般,被大太监领着检视了元酆帝给他的各种赏赐,又傻呆呆看众太监将这些赏赐在他家中归类放好。寒暄再三,才把这些过分恭敬、过分热情的人的送出门去。想起自己竟不曾给报喜的人任何打赏,实在失礼得紧。不过,经过这一番折腾,他浑身大汗,几层官府都已经湿透了,好像石头压在身上,站不住,也喘不过气来。
门子怎么还没有回来?小莫怎么也还没有来?他还要去看符雅,他想,不管别人怎么说,若不亲眼见她,不亲口劝慰她,就不能安心!家里没有赶车的人,就去外面雇轿子。因勉力支撑着,朝门口走了几步,忽又想起白羽音还在里面躲着呢,须得把这麻烦的小郡主打发走。便又转回头来。谁料,动作得猛了,引发一阵眩晕,眼前发黑,立刻摔倒。
白羽音听到响动,急忙从偏厅跑出来,看程亦风跌倒在门厅里,头撞在门廊的柱子上,已经肿起一个大包,赶忙抢步上前去扶起他,一试额头,竟如火炭一般,而其面色青白,牙关紧咬,似乎还微微发抖,正是惊厥的征兆。“该死的奴才!”白羽音骂道,“人都病成这样了,还折人家!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们!”
她晓得惊厥之症十分凶险,须得火速退烧。此时程家一个下人也没有,便不得不将程亦风的手臂搭在自己肩头,搀扶他回房里去。感觉沉重有火烫的身体依靠着自己,她心中蓦然有种异样感受——她曾经和别人私奔,自然耳鬓厮磨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她又曾经在锦波阁里和竣熙同床共枕,肌肤之亲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此刻扶着昏迷不醒的程亦风,怎么让她的心里无比快乐?他的眼里没有她,若是醒了,依旧会赶她走,不过,这一刻,他不能说大道理,不能拂袖离去,他是完全依靠着她的。为此,她感觉自豪起来——下人们依靠她过活,王府的人依靠她登上太子妃之位好巩固地位,还有好多人需要她办这样或那样的事,但是没有哪一个人,哪一种关系,可以和此刻相比。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很踏实,很安心,真想永远就这样走下去了!
她把程亦风扶上床,便亲自从井中打了凉水来给他冰额头,又去厨房取了烧酒,擦身降温。这样忙了一个多时辰,程亦风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睡熟了。
白羽音怔怔看着他的脸——已经记不得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不过,和抄查菱花胡同那一晚比起来,程亦风消瘦憔悴了许多。宗庙社稷,那是多么无聊的事情。她见过自己的外公、父亲,为了这些事操心。他们只会变得越来越阴沉可怕。而程亦风却被这些事情消磨。他的生命已经献给了这些索然无味的政务。他因此添了皱纹填了愁容,却好像一本上佳的书籍,让人读了一遍又一遍,不忍放下,于是纸业泛黄了,起皱了,都是生命惺惺相惜的痕迹。
程亦风啊,程亦风,她暗暗自语,我可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郡主,今天这样伺候你,你醒来该好好感谢我才是!我也不求别的,只求你跟我好好说话,不要老是赶我走,老是把我当成胡闹的小丫头——我比符雅有什么不足?她能做的,我也都能做。你要留在京城,我可以帮你实施新政,你要是想退隐山林,我就陪你一起——那什么太子妃、皇后的位子,我才不稀罕——你看好不好?我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吧?
情不自禁地傻笑起来。忽然注意到枕头下露出一角信纸,心中好奇,就抽出来瞧瞧。只见上面写着一首《忆江南》,云:“长夜尽,再见复何时?多少心情多少事,一杯浊酒两篇诗。勇去莫徘徊!”正是去年符雅逃离之后让白赫德带来的那一首。不过,白羽音却不熟悉符雅的字迹,看到上面“丁酉年腊月初八”,全然不知是何意思。想:“这书呆子,听说以前在花街柳巷里厮混,写过许多鸳鸯蝴蝶的诗词,难道这也是其中之一?也不见得有多少!”轻轻吟了一回,不以为然。
然而恰在此时,程亦风忽一翻身,捉住她的手。“喂,你——”她的心一阵狂跳,几乎要撞穿胸膛,立刻要抽回手来,可是好像被人点了穴,半边身子酥麻了,没有一丝力气。狂喜,如同一种毒药,蔓延到全身——好吧,就这样吧!就这样牵着手一辈子吧!
可心里才这样想的时候,忽听程亦风喃喃道:“符小姐,你不要走!你给我程某人一个机会,将来好好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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