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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副将,告辞了!”他向萧荣拱拱手。
萧荣也还礼作别,但还是一路将他送到大营的正门口。
正要分手的时候,只见道上一驾马车飞驰而来——似这样火急火燎地直奔揽江大营,不知是什么人,于是便驻足观望。那车便很快到了近前——驾车的不是旁人,正是之前渡过大青河深入敌营打探消息的严八姐。程亦风见他这样匆忙地赶来便猜到他有军情汇报,又是欣喜,又是担忧,老远就招呼道:“严大侠!可把你盼回来了!”
严八姐驰到大营门口,就勒住了马,跳下车来,向程亦风跪了,道:“在下无能,至今还无法捣毁樾寇的兵器作坊,也没能查到他们收藏矿石的所在。樾寇混入军营,炸毁揽江城墙……这都是在下办事不力!”
“严大侠切不可如此!”程亦风连忙扶起他,“樾寇奸诈,要洞悉他们的诡计谈何容易。你此来是……”才要问,忽然见到车帘一动,有个女子探出头来,面容憔悴,又有许多瘀青伤痕,但模样有些熟悉,仔细一回想,可不就是那医术高超的女大夫端木槿么!不禁讶异道:“端木姑娘?你……你怎么这副模样?”
“还不是那些狼心狗肺的樾寇干的好事?”严八姐怒道,“也不顾念端木姑娘在樾国医治过多少病人,就是担心她在玉旈云身边听到了太多秘密,现在两国开战在即,怕她将秘密带回楚国来,就将她囚禁,百般折磨。若非我无意中闯进地牢里发现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怕现在端木姑娘已被他们折磨致死。”
竟有此事?程亦风皱起眉头——端木槿面上的伤痕让他心痛,玉旈云的冷酷凶残也让他心寒,不过,想起这个女大夫身为楚人,却一定要坚持己见在樾国行医,看护杀戮楚人的敌国将领,将那医门的道义看得比敌我之分还重,有此遭遇,也算自作自受吧?盼她经过这教训,以后不再做助纣为虐的傻事。
心里这样想,他却不好明说,只是同情地叹息。旁边的萧荣则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当初冷将军和程大人都要留你,你偏不肯,还说一番大道理。如今晓得樾寇的厉害了?你救他们,就是害自己。”
“萧副将!”程亦风忙打断,“端木姑娘吃了不少苦才回到祖国,现在说这些做什么?该让她好好休息——揽江的养济堂仍然需要她呢!”他又转向端木槿,微笑道:“端木姑娘,这一次你可一定要留下。”
端木槿的面上有淡淡的沉痛之色:“我若不是想回来楚国,又怎会被他们抓了?唉,不过现在不是说养济堂的时候。我们是来求见冷将军的,有重要的消息传给他。请快带我们去,只怕迟了会误大事。”
“是什么消息?”萧荣立刻改变了态度。
“我怕樾国细作无所不在,”端木槿道,“一定要见了冷将军,当面和他说。”
想是十分严重的事!萧荣和程亦风互望了一眼,即让士兵原地等候,同端木槿、严八姐一齐回到大营里找冷千山。
待冷千山屏退左右,端木槿才将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
原来她见两国间局势日渐紧张,早已萌生去意,那天玉旈云在罗满的府邸设宴招待海龙帮的诸人,席间她便来向罗满辞行。出了总兵府,原打算回去惠民药局收拾一番又向诸位大夫交代今后的安排,谁知才转过围墙的拐角,就有七八个蒙面人将她围住。虽然这些人的武功只是寻常,若单打独斗绝对奈何不了她,可是对方人多势众,又放出一股迷烟来,才三五个回合,她就是去了知觉。再醒来时,已经身处一处牢房之内。
起初的几日,除了又饭食从牢房的小窗送进来,并没有人对她说只言片语,所以她委实想不出自己落在了什么人的手中。后来有一日,一个丑陋无比的男人走进她的牢房。她认得这人是郭罡,刘子飞的谋士。但久在玉旈云身边,她也晓得这个人其实是玉旈云的手下。
“是刘子飞让你抓我,还是玉旈云下的命令?”她恼火地质问。
郭罡笑而不答,反问道:“是刘将军还是内亲王,这重要吗?无论是刘将军还是内亲王都是樾国人,姑娘是楚国人,两国大战在即,姑娘日日听到多少樾军机密,现在却要回到楚国去,我们怎能放你走?”
“我是大夫,不是士兵。”端木槿道,“你们说的那些秘密不关我的事。我只不过是想到我父亲年事已高,听说最近又身体不好,所以我想回去一尽孝道,如此而已。”
“呵呵!”郭罡干笑了两声,指了指牢房的外面,“姑娘听见火炮的声响了吗?已经开战了。打了起来,哪儿还有士兵和大夫的分别?只有敌我之分,你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端木槿瞥了郭罡一眼——这些时日以来,常常见到郭罡鬼鬼祟祟来见玉旈云,说些不知什么事情——她固然不屑听,但只言片语仍传入耳中,无非是如何攻打楚国,如何借机除掉刘子飞等一切眼中钉……所以她想,这个郭罡多半有分怂恿玉旈云做些不要命的勾当,玉旈云以往不顾自身安危的行为也和此人有关。再加上她之前也从罗满那里听说,樾军东征之时,水淹城池,令生灵涂炭,亦是郭罡献计。故此,她对这个男人厌恶万分。是以,她根本不想和此人交谈,只道:“我要见玉旈云。”
“内亲王日理万机,且现在身子尚未完全恢复,哪儿有工夫见你呢?”郭罡笑道,“再说,你见了内亲王,她也是问一样的话:樾楚开战,你到底是要救樾国人还是楚国人?”
“樾国人和楚国人不都是人吗?”端木槿冷冷的。
“姑娘不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了。”郭罡摆手,好像要将端木槿的言论扫开一边似的,“简直让人笑掉大牙——哪儿有不分彼此,其乐融融的大同世界?人就是有尊卑贵贱之分,有国别之分,门派之分,中原和蛮夷之分——你以为你自己不选,别人就会当你超脱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你的所作所为早就把你归类了——你拿着银子去给乞丐,他自然就当你是富人,你提起笔来去帮人写信,人家自然也就不会当你是白丁——你拿起银针来在樾国行医,楚国人早就是当你是叛徒,你还能回得去吗?或者你今日坚持要走,那在内亲王的眼中,你就是背叛了她,要去为她的敌人效力。我当然不能让你活着离开这里。听说你们医门之中有个高论——人只有死活之分,而活人有只有‘有救’和‘没救’之分。其实如今在你眼前也就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生路,一条是死路,由不得你不选。”
端木槿不和他争辩,只是冷冷看着她。医门之中那救死扶伤的道理,与这种卑鄙小人,怎么人说得清楚?不过,这段日子以来,她自己也越来越说不清楚了。樾人质疑她的动机,楚人斥责她的背叛,她不在乎声名,可是将来要如何?当她亲手医治过的人走上战场,互相残杀,她岂不也就变成了杀人凶手吗?以前有许多人不止一次地向她指出过这一点,可是她都没放在心上。她好像觉得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但是眼下炮声隆隆传来。战火已经点燃,不容她蒙眼不看。她要怎么办?
郭罡似乎瞧出她心中的犹豫,笑了笑,道:“大同世界虽然达不到,但是结束战争却并不困难——只要分出胜负,让天下只剩一位霸主,那就不会再有什么楚樾之争了。到时候无论什么人,都成了自己人,姑娘坐镇惠民药局,可以打开大门,迎接全天下前来求医的人。岂不欣慰?”
端木槿虽然渴望有这样的世界,却也不至于天真到不明白郭罡的意思。“天下只剩一位霸主?就是说樾国灭亡楚国和西瑶吗?”她冷笑,“怎见得不是我楚*队将你们这群狼子野心的匪徒消灭?”
“哦?你楚*队?”郭罡目光一凛,“姑娘说这话,就是自认是楚国人,要与我大樾国为敌了?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以对待敌人的法子对待你了!”说罢,拍了拍手,门外就有两个壮汉走了进来,一左一右逼向端木槿。
端木槿戴着镣铐,牢房又如此狭小,根本没有反抗的空间,就这样被他们架到了一间刑讯室里。在那里,他们向她提出一系列荒诞不经的问题——身为楚国武林抗樾义师领袖的女儿为何要潜入樾国?是否以行医为名暗中加害玉旈云?在樾军东征郑国的时候如何制造了瘟疫?在江阳如何收买人心,鼓动郑国遗民反对樾军?此番江阳骚乱,她提供了多少消息给楚国奸细?玉旈云的身体迟迟未能痊愈,她到底动了什么手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端木槿只觉这些问题匪夷所思,简直都是莫须有的指控。她否认,对方不相信,她辩解,对方也不接受。然后她开始发觉,他们根本不是要从她的口中问出什么来,无非就是要给她一个罪名而已,否则,怎么能把她除掉呢?但后来她又想,无论是玉旈云还是刘子飞,都位高权重,杀人不眨眼,要除掉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大夫,难道还需要什么罪名吗?既然能抓她来,就直接在牢房里把她杀掉不就行了吗?何必还要这么麻烦?
她倦了,累了,不想再纠缠下去了,希望能被快快处决,离开这个让人绝望的世界。但这时候,郭罡又来了,微笑着问她:“端木姑娘,昔为座上宾,今为阶下囚,滋味如何呢?我早就说了,生路死路,只能选一样——姑娘要再选一次吗?”
她怔了怔,这才明白:他们不想放她走,仍想要招徕她,她对他们还有用处,所以他们才用那荒唐的审讯来折磨她,企图瓦解她的意志。于是狂笑起来——郭罡说的不错,人不能不站边,你自己的行为已经把你归了类,但有时候,别人的所作所为,也会把你推进某一派别之中。她是楚人。她此刻坚定了起来:“我是楚人!我选死路!你快杀了我吧!”
她嘶喊。一次又一次。凄厉的声音回荡在阴暗的牢房里。包围着她。不知何时,郭罡已经走了,只剩下她一个。后来连审讯她的人也不再来了,只把她留在黑暗里。让她感到万分的绝望,愤怒,又有些后悔——她自幼所信奉的那一些都是虚妄的吗?如果她没有坚持这种信仰,今日的境况会又多么不同?想起了她那个被人斥为“伪君子”的父亲,想起了她少女时代仰慕的“林师兄”……他们或是用行动,或是用言语,将她所持守的信仰贬得一文不值……然后她又想起罗满来——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对她礼敬有加,虽然明明知道是敌对的阵营,却一直竭尽所能支持她……罗满在做什么呢?她的处境罗满知道吗?若是知道,他会怎么做呢?大概什么也不会做吧!毕竟是玉旒云的部下。毕竟是樾国的将领!
这就是现实!
她是楚国人。她在樾国行医是个错误。她救治敌人,所以自作自受,害自己身陷囹圄——不仅如此,因她治好了玉旒云,现在更多的楚国人要丧失性命。她却不能做什么来补偿。
诚然,她可以自行了断,一死以谢天下。不过,也许是行医救人太久了,她再怎么悲伤绝望却始终没有起这样的念头。只是浑浑噩噩又过了几天。
这一日,忽又有人将她带到刑讯室,郭罡正在那里等着。这贼眉鼠眼的男人再次劝她为樾军效力。她自然又凛然拒绝。正要痛骂这无耻之徒以发泄连日来的郁闷,却有人从外面进来,和郭罡耳语几句,郭罡就走了出去。她左等右等,总是不见这奸贼回来,也不见旁人来带她走。心中蓦地升起了一丝希望,走到门边轻轻试了试——那门竟然是虚掩着的,且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她不由心下狂喜,立刻闪身出门去。知道左面的通道通向她的囚室,乃是一个死胡同,所以快步朝右边走,不久便看到台阶,应该是出去的路。
四下无人,她朝台阶奔去。只是这个时候,听到紧临台阶的那扇门里传来郭罡的声音:“他们今天应该到镇海了吧?”“不出岔子的话,应该到了。”有人回答,“若是一切顺利,六月初就可以到揽江。不过就不知冷千山和程亦风肯不肯钻进套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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