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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劳什子的玄冰指寒毒听来竟像是有眼有耳能看能听的妖怪一般。天下还又这么玄乎的功夫?然而乌昙并没有功夫去推敲。性命攸关。既然无念让他压制内力,那他只有压制内力。于是,重新抓住玉旒云的手腕,同时沉下一口气,让自己好像睡着了一般安静,默默等着那寒气再次进入体内。
果然,他一沉静下来,指尖处就好像开了闸口,原本针尖一般的寒气变成一股细流,缓缓流入体内。这一次不再觉得是刺痛了,只是冷,很快,半边身体都冻僵了。几乎是本能,他的内力想要去对抗,他就努力克制住,任由寒意越来越深入,到了甚至他不用克制,内力都无处寻觅的状态。牙齿先还直打架,后来牙关也仅仅锁住,动弹不得。
我是要死在这寒毒之下了吗?他想,到底玉旒云身上的毒能不能完全过到我的身上来呢?这臭和尚不会是瞎说的吧?这点疑心让他又恢复了些力气,睁眼去看玉旒云。见她面色果然又好过先前,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双睫微动,如在半睡半醒之间。
我死前,能看她活过来也好!乌昙想着,凝聚全身力气,轻声唤道:“你听见么?还好么?”话音落下,玉旒云居然真的微微张开了眼睛。乌昙不由大喜,精神也为之一振:“你好了?大师果然没有骗我!”
玉旒云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望望四周,想起自己晕倒之前的情形,一笑,道:“我没事,死不了。不仅死不了,方才梦中还想出了一条妙计。”说着就想要起身,却被乌昙拉住了。“我帮你疗伤,还没好。”他含糊其辞,“有什么妙计?”
玉旒云显得甚为得意,瞟了无念一眼,道:“大师方才不是说,种种祥瑞灾异其实都是天地运行自然之理,只不过权贵居心险恶,百姓愚昧无知,你所钻研的学问都被人用作争权夺利的工具,所以你才心灰意冷,宁可老死地下——是也不是?”
无念斜睨着她,不接话。
玉旒云也不在意,径自道:“大师说得不错,权贵居心险恶,百姓愚昧无知。这两者其实都不是无药可救。朝廷可以颁下律令,对于妄说灾异的权贵处以重刑。不过这个治标不治本。依我看,最好的法子,还是开启民智。只要将大师的学说刊印成书,责令天下学堂日夜诵读,就好像读四书五经一般,不,应该当成千字文一样,用来训诫蒙童。待天下百姓都明白了个中道理,谁还能愚弄他们?”
无念愣了愣,实在没有料到玉旒云想出此等怪异的计策,虽然此计的确可以让百姓都明白天地运行的道理,但让天下学堂讲授质测之学,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他因冷笑道:“说得轻巧,天下学堂为何要日日诵读老衲写的书?寺庙刊印多少佛经?那些日日吃斋修佛的人尚且不诵读,老衲写日食月食水灾旱灾,岂有人看?其实,天地运转之道历书中也有不少记载,会去翻阅的又有几个?你还说用来训诫蒙童——其实千字文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云腾致雨,露结为霜’,这边已经在说自然之道。天下读过千字文的人十之七八。但是遇到旱灾水患,还不是说龙王河伯?所以,你的这个什么妙计,根本就是狗屁。”
“你没试过,怎知道无人会读?”玉旒云反驳,“要让人去做一件事,无非两个理由,一是此事有切实的好处,二是不做会掉脑袋。你天天鄙视权贵,岂不知权贵在这时候最帮得上忙,而且越是权力大的,越是能帮你达成目的——试想,如果皇上下一道圣旨,说以后开科取士,不仅要考四书五经,还得加考天文地理,并以大师的着作为钦定经典,天下的读书人还不争先恐后研究大师的学说?”
“哈哈哈哈!”无念大笑,“我原以为你不过就是个恶人,没想到还是个疯子。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说让皇上下圣旨皇上就能下圣旨?”
“我就是有这个本事!”玉旒云打断他的嘲笑,“你既知道我是何人,难道不晓得我在朝廷的分量?或许你隐居在西疆深山,并不知我朝发生了何等大事——大樾国的票业司便是我向皇上进言设立的。不仅规管天下票号,还可以协助各部办理各样事务,譬如清查亏空,管理士兵的养老银子,甚至筹措军饷。想当初,朝廷上下有多少阻碍,还不是办成了?”
无念的确时没听说过票业司。只是看到玉旒云那得意的表情,他就忍不住更加对其嗤之以鼻:“你们这些天潢贵胄,颁布一两条新法有何稀奇?你那个什么票业司,为朝廷敛财,皇上自然就答允,但是在民间教导质测之学,从此无人再听信灾异祥瑞,你们争权夺利的时候,岂不少了一样有利的武器?”
“哈!”玉旒云笑道,“人说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看大师最爱以和尚之心度帝王之腹。仿佛天下权贵都是鹰隼仪形蝼蚁心的奸邪之辈,除了争权夺利,就再无一事可为。试问争权夺利这件事,究竟是能吃能喝还是能长生不老?若只是争权夺利,却不事生产,最后得来的还不是一个烂摊子?一个饿殍遍野的国家,对于帝王将相来说,又有何用?难道大师以为,天下权贵是以迫害百姓为乐吗?简直可笑之至!诚然,如今民智不开,是有些居心叵测之人,用些祥瑞灾异之说迷惑百姓,以为自己飞黄腾达铺平道路。但一群愚昧的百姓,其功用,也不过就是这一时。倘若举国上下皆愚昧,长久看来,岂是社稷之福?这便好像楚国重文抑武,百姓之中能征战沙场的壮丁甚少。而我大樾国历来注重骑射,百姓之中剽悍者甚众。两国交锋,自然我国兵队强些。当然,若是刁民造反,估计也是我国的叛军更难以应付。但是,难道为了应付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叛军,就要改变民风,让我国百姓变孱弱吗?还是应该让朝廷奖励耕织轻徭薄赋,令百姓安居乐业,全无反叛之心?我国皇帝陛下选择的可是后者。不仅如此,我还建议皇上建立武备学塾,让民间勇士不仅能拼杀,还懂得兵法。如此一来,再要开战,我国兵队就如虎添翼,必然所向披靡。”
一席话把无念说愣了,盯着玉旒云看了半天,才又恢复轻蔑的神气:“你的歪理还真多,耍嘴皮子的功夫很是了得,难怪哄得人家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你不要在那里做大梦了,能先活着离开这里再说吧!你这个愚蠢的跟班,看来就快没命了,即使你能出去……”
“什么?”玉旒云一惊,再看乌昙的脸,果然已经青灰如死,双眼虽然还是睁开的,但就好像被冻住的水潭一样,一层坚冰,毫无生气。“乌昙!你怎么了?”她轻轻一挣,乌昙的手便从她的腕子上滑落——已经冰冷僵硬。方才她顾着和无念争论,竟然没有发觉。“你对他做了什么?”她跳起来厉声质问。
“问老衲还不如问你自己!”无念冷冷道,“你之前一直半死不活,现在是不是神清气爽?他把你身上的寒毒都过到了自己体内,替你去死了。”
替她去死?玉旒云愕然。才也感觉自己的确精神振奋,先前的恶心、眩晕、气闷等种种不适都无影无踪。“他……他如何将我身上的毒过到自己的身上?”
“你中了我师弟的玄冰指,自己又无法将毒逼出来,唯一能医治的法子就是把你的毒过到旁人的身上。”无念淡淡,“这小子求问我救你的法子,我便照实告诉他了。他的身体原本比你好,寒毒发作得便更加迅速。算来,你也是幸运的,应该是本来百病缠身气虚血弱,所以毒素拖到现在还没有要你的命。又遇上这么一个心甘情愿替你去死的傻小子。你便捡回一条命来。”
“你这老秃驴!”玉旒云大骂,“你看我不顺眼,不愿医治我,那由得我去死便是,何苦撺掇他舍命救我?”
无念丝毫不为所动:“他逼问我救你的方法,我便告诉他了。本来解除寒毒的法子便只有用本门无相神功自行逼出,你没有这本领,便是死路一条,他把毒素过到自己身上,却不谙无相神功,亦只有死路一条。死路是他选的。要怪也怪你将他迷得神魂颠倒,甘心为你丧命。怎能算在老衲的头上?”
“你这可恶的臭和尚!”玉旒云眼看着乌昙呼吸愈加微弱,又气又急,破口大骂,“我和他曾一同抗击贼寇保护家园,也是生死之交。他和弟兄们感念这段情谊,自愿追随我,这是因为他们重情重义,怎么到了你口中就如此龌龊不堪?非但不值得嘉许,还应该受到惩罚?”
“阿弥陀佛!”无念闭目合十,“追随你这个草菅人命的恶魔,那不是重情重义,是善恶不分。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呸!”玉旒云跳将起来甩手就抽了无念一个耳光。她本是气极之下胡乱出手。以她和无念之间武功的差距,根本没料到自己能打中。当那清脆得一声响过,手心热辣辣的感觉传来,她不由愣住。而无念似乎也被打愣了,竟没有还手的意思。她当即乘胜追击,一把揪住无念的领口,怒叱道:“你不以慈悲为怀,单以自己那偏狭的好恶决定生死,算得什么出家人?和你口中那些草菅人命之辈有何区别?你口口声声说,取了我的性命是为民除害,你可知我死在你铁山寺,铁山寺乃至整个西疆,将有多少人因此而丧命?你哪里是为民除害,根本就是陷西疆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和你那个聚集乱党企图造反的师弟毫无差别!”
“呔!”无念暴喝,眼珠如死鱼一般瞪出,一反手,已经挣开了玉旒云的掌握,且将她的双腕牢牢扼住,“你这牙尖嘴利的死丫头,老衲现在就杀了你,免得你胡言乱语,扰人清静。”
玉旒云本来就是宁死不屈的性格,且此刻别无出路,唯有和无念硬碰硬。所以,她不顾手腕钻心的疼痛,丝毫也不示弱,反而更向无念迎了上去:“要杀便杀!像你这么愚昧的人,当真世所罕见!自己觉得造福万民的事,遇到小小挫折,就碰壁而逃。别人想出帮你的办法,你又唧唧歪歪,坚决不听。你说我是恶人,是疯子,我看你比我疯癫邪恶何止万倍?还一副忧国忧民世外高人的架势……哈哈哈哈,这世上岂有忧国忧民者隐居世外高谈阔论的?简直笑死人了!我死之后,铁山寺势必被夷为平地。届时你我二人在阎王面前请他评个礼,看看究竟是杀人如麻的我该下十八层地狱,还是道貌岸然的臭和尚应该永不超生!”
“住口!”无念忽然怒喝,同时手臂一振,将玉旒云狠狠丢了出去,摔在方才书架倒塌掉落的那堆书里。因为去势甚猛,玉旒云直摔得眼前发黑,但所幸后背撞在书上,没有摔断脊梁。她忍着剧痛摇晃起身:“我偏不住口!你做得出,还怕别人说?况且这里还有什么人会听到?是你自己的良心害怕听到实话?还是你怕佛祖听见?真可笑!佛祖神通广大,你的所作所为应该早就了然于心……”
“我让你住口!”无念额头青筋暴露,手中布带甩出,缠住了玉旒云的脖子,“你说什么把我铁山寺夷为平地,我就会怕你?你要跟我一同下地狱去评理?那可正好!反正老衲在俗世也无牵无挂了,就跟你去地狱走一遭!”
“你无牵无挂?”玉旒云呼吸困难还是挣扎着出声驳斥,“当真无牵无挂,你何必在这地牢中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上吊也能死,咬舌头也能死,苟且偷生做什么?你是牵挂着这些历书和星象图么?无妨,到时候铁山寺被一把火烧尽,这些东西自然也跟你下地狱。你去和阎罗王说你的质测之学——啊,不,质测之学不言鬼神,那便是没有地狱也没有阎罗了。也便是说,大师死后化为腐朽,大师的学说也就跟着大师一同消失,世间百姓继续愚昧,昏君佞臣继续猖狂,反正大师也看不见了……哈哈哈哈哈……”
“住口!”无念再次厉喝,同时将玉旒云扯到了自己跟前,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这次玉旒云真的无法呼吸,且耳鼓轰鸣,双眼胀痛,仿佛头颅要炸开一般。再也无法出声辩驳。但是不甘就此认输,拼死用两手抓住无念的腕子,双脚也使劲全力向无念蹬踢。只是,因为无法呼吸,力气顷刻就用尽,四肢不听使唤,只能感觉到头颅一涨一缩的疼痛。心底不由升起了一丝绝望:真的要命丧无念之手?若如此,她十几年来为之奋斗的念想将无法达成,那么她来人间这一趟,除了无限的悲苦怨恨,还剩什么?忽然想起了远方的石梦泉——他的兵队已经和楚军交锋了吧,战况如何呢?正面的交战,只不过是又一次大青河之战,至多拖住司马非,要想长驱直入直捣黄龙却是不可能的。西疆的兵队是制胜的关键!但是眼下……若她死了,石梦泉会如何?她可是给他下了军令,让他不准比自己早死,一定要陪她到最后一刻。没想到今日陪在身边的竟然是乌昙!若是连乌昙都死了……
巨大的痛苦,将这些纷乱的思绪也驱走。余下的只有痛苦本身。最后连痛苦都离去了,身体变得好像不是她的——她熟悉这样的感觉。那是她每次躺在病榻,徘徊于鬼门关时,半生半死,魂游天外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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