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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老者也站起身,提高了嗓门,“读书人寒窗苦读,当兵的苦练武艺,种田的辛勤耕作——你这打铁的自然努力打铁,这都是报效国家!”
“哈哈哈!”小莫大笑,“那我倒觉得,这么多年来,我在报效国家这一项上做得已经相当好——在座的大伙儿,不管是耕田的、打柴的、养蚕的,还是织布的,也都勤勤恳恳报效国家了——但是国家对咱们怎样了?朝廷、皇上对咱们怎样?种田的没饭吃,织布的没衣服穿,打铁的打造出来兵器,咱们的军队却被人家打得丢盔弃甲。到头来,还要花银子请楚国人来助阵——结果,还不是输得一败涂地,连皇上也跑到楚国去了?皇上跑掉了,还是个侯爷,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咱们呢?还得继续报效他?为他命也不要?今天若是起义成功,咱们侥幸没死的,也许能得点儿赏赐。要是死了呢?要是起义不成呢?敢问咱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你这大逆不道的混帐!”老者颤声斥骂。和尚也怒道:“我们为了复国大业,谈什么好处?”
小莫插着腰:“不谈好处,但是也不能只有坏处吧?凭什么拿命去拼的是我们,将来要耕田织布,搞不好仍然没饭吃的还是我们?我哪里大逆不道了?我又没说不跟你们去造反,我只不过说,日后倘若保住小命还能得到一笔赏金,我就要去西瑶过好日子——我去凭本事过日子,又不是引西瑶兵队来攻打馘国,这算什么大逆不道了?再说,今日咱们大家能不能活命都还是未知之数。你们操心也操得太远了!”
他这番话说得粗鄙,也全然不合道义。但这样的大白话,其实是许多百姓心中所想——或者不如说是“心中所不敢想”。他们大多数人,本来不过是见到陨星雨的异象,就跟着别人前来问个吉凶,谁知道就变成了“复国大业”的一份子。无妄说的那番话,在道义上,他们无从拒绝,而且群情激动之时,也没太考虑后果。如今被小莫这样一说,心中难免后悔——造反成了,不见得有他们的好处,造反不成,白白丢了性命,那就更加不值了!
有些上了年纪的,甚至想起从前馘国朝廷征发民夫,大家心中都不情愿,然而却毫无办法,明知可能是一条不归路,也不得不听从官府的命令。眼下让他们去冒险的可不是官府——说好听点是“义士”,说难听些是“反贼”,没有任何的权柄强迫他们干这掉脑袋的勾当。何况,无妄先前也说了,若他们不愿意,完全可以留在密道里静待消息。于是,有人小声道:“我们村里只有老弱妇孺,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我看,还是不要喊他们来帮倒忙吧!”既然有人带头,旁人也纷纷找出些理由来打起退堂鼓。只剩方才呵斥小莫的那个老者以及为数不多的几人仍然坚持要协助复兴会,大骂众人贪生怕死,但众人已经打定了主意——什么美名骂名,哪儿有小命来得紧要?没人再听老者的责骂。
留守的几名和尚可没想到局面瞬间失控,欲安抚劝说,却不知从何劝起。有一个和尚算是有眼力的,觉得这一切变故都是因小莫的一番话而起,上前一把揪住了他,怒道:“你这瘸子,煽风点火,我看你有点眼熟——你是樾寇的细作吧?”
小莫潜伏楚国多年,多少大风大浪都见过,岂会被区区一点恫吓打乱阵脚。被和尚揪住,一发的撒起泼来:“看我眼熟?我还看你们这些和尚都一个模样呢!老子不肯替你们卖命,你们就污蔑老子是奸细?刚才你们住持可明明说过,参不参加你们的‘大事’全凭乡亲们自己决定。老子现在就是不干了,你难道要杀了老子不成?有种你就杀呀!你奶奶的,没想到老子没死在樾寇的手中,倒让铁山寺的和尚给杀了!”
听他这样一闹,其余百姓也骚动起来:“没错,方才无妄大师说,咱们可以就在这里等着风声过去,不勉强咱们造反!你们不能出尔反尔,害我们性命!”
和尚见状,连忙松开了小莫。谁知小莫顺势往地上一躺,哀嚎喊疼道:“你……你们算什么家人!一点慈悲之心都没有!别处的和尚舍粥赠饭,救苦救难,你们净逼人造反——逼良为娼,还要遭人唾骂,迫人造反的不知要怎样?”
“樾寇占我河山——”那和尚道,“驱除贼寇,怎么能算是造反?乃是为了民族大义……”
“造反成了,那才是民族大义。”小莫道,“造反不成,那就是造反而已!我虽然没读过书,但是‘成王败寇’这点事,戏台上见得可多了!而且,造反成不成,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这道理我多少也听说过——就算现在陨星雨是个天时,但是地利呢?人和呢?我方才听无妄大师的意思,你们充其量就是占领皇宫、占领郢城——郢城又不是什么易守难攻的要塞,今天能被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攻下来,难道明天人家樾军就不能抢回去?人家光郢城周边就有好几千人。西疆驻军总有十几二十万,有刀有剑,还有□□火炮——你们有几多人马?有何种兵器?不会是就只有铁山寺的几百个和尚,其他就指望咱们了?啧啧,那可不就是推着咱们去送死吗?”
这番分析越发在理了。百姓们纷纷点头。就连之前高谈阔论“报效国家”的老者也意识到复兴会起义不啻以卵击石,“忠义”再怎么重要,却不能给你金钟罩铁布衫,更不能“喝茅成剑,撒豆成兵”,单凭着忠义之心,没可能胜过敌人的千军万马。
和尚们也被小莫说得无从辩驳。先都呆了一会儿,继而心中的怀疑更甚:只不过一个铁匠,居然能将局势看得如此透彻?知道天时地利人和,晓得兵家攻防之道,还能说出西疆大约有多少樾军,兵器配备如何——言语虽然粗鄙,但条理分明并不像是信口开河。越听越觉得他像是故意来挑拨离间的!
只是,他们现在也不敢贸然再指小莫为细作,唯恐百姓骚动起来,不可收拾。
小莫却乘胜追击,趁着众人不留意,偷偷朝一个和尚撞了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了对方的腰,同时脚下使绊,与之一同摔倒在地。他一边嗷嗷大叫,一边打滚,旁人看来,活像是两人扭打一处。毕竟那和尚是会家子,蒙了片刻,就挣开了小莫。却没想到背后的长刀已被小莫抽出,在他起身之时,钢刀甩脱,不偏不倚就打在附近一个老妪的头上。虽然是刀身击中而非刀锋砍中,老妪还是当场被打脱了牙齿,满口鲜血。
“贼和尚杀人了!”小莫大吼。
百姓们不知内情,俱是又惊又怒,救护老妪的救护老妪,斥骂和尚的斥骂和尚,山洞中一时开了锅。甚至有旁的和尚不知内情,也去责备同门鲁莽。那被小莫算计的和尚百口莫辩,终于恼羞成怒,索性扑向小莫,怒吼道:“你这死细作!纳命来!”
小莫可不和他硬碰。立刻就地一滚,钻进了人群,让那些老弱妇孺变成了自己的盾牌——这些人本来孱弱,平素哪儿敢与人动手,但此刻见和尚气势汹汹扑到,若不奋起自保,就要没了性命。一个妇人首先抡起拳头,喊道:“臭和尚!是我看错了你们!”
那和尚当然不惧她,一挥手就将她扫到一旁。妇人踉跄,虽未摔倒,却吓得不轻。这正给小莫提供了进一步煽风点火的机会。藏匿在人群中大叫:“啊呀,和尚杀人了!大家并肩子上,跟他们拼了!咱们人多!”
众百姓一想:此话有理!何况,这会儿不拼,真要没命。所幸那和尚并未有兵器在手,大伙儿就豁出去了,一拥而上把和尚团团围住,抓胳膊的抓胳膊,抱腿的抱腿,拳打脚踢头撞牙咬。任这和尚有天大的本领也无从施展,瞬间被揍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其余的和尚见事已至此,劝阻也无用,只能纷纷加入战团。仗着自己的武功给同伴解围。
如此一来,那个最先发难的和尚虽然免于被打死,但众僧的举动无疑使得百姓更加愤怒,仗着人多势众,五六个围着一个和尚乱打。如此混战,饶是有的和尚想要亮出兵器,也被近身的百姓胡搅蛮缠打乱了阵脚。双方一时间如同街头泼皮斗殴,打得不可开交。
小莫这边帮两拳,那边帮两脚。心中希望可以迅速消灭留守的和尚,让百姓们回本乡去,将复兴会自不量力还推着百姓去送死的恶行传遍郢城周边。只是,眼下看来,双方势均力敌,再斗下去,也只是两败俱伤而已。他心中甚是焦急:看来还是低估了这些和尚的本领!可要如何是好?
正抓耳挠腮,忽听山洞外有响动。莫不是复兴会的人去而复返?他心中不由一紧。想要去看个究竟,但有个和尚已经抢了先,甩开缠身的百姓,跳出山洞外。只片刻,又蹿了回来,呼道:“不好!是樾寇来了!”
是刘良玉的部众跟着自己的记号寻来了!小莫心下大喜,当即高声呼道:“救命!军爷救命!反贼绑架乡亲,谋财害命啦!”同时也招呼众百姓:“官兵来了!有救了!大伙儿快一齐呼救!”
百姓们经过一番“殊死搏斗”,都多多少少负了伤。他们过往哪怕是经历了灭亡馘国的战争,也不曾如此上阵肉搏。这会儿,早就忘记他们是跟着反贼来此,还一度想要参与“复国大业”,只求速速脱离众僧的魔爪,保全自家性命。于是,也都跟着高呼起来:“救命——军爷救命!”边呼喊,边丢下了对手,奔出山洞去。
这样一来,众僧彻底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他们无法阻拦奔逃的百姓,也不能与外面的樾军士兵硬碰,唯有向暗道深处撤退。小莫都看在眼中,拾起地上的一把钢刀就追了上去,喝到:“贼和尚,这就想溜?你们不是英勇无比,要杀灭樾寇吗?”说时,已经一刀向落后的那名和尚斩落。
那和尚方才被百姓们围殴,晕头转向,竟不防备,待听到风声,已经躲闪不及,从右肩到左腰,被砍出一条血口,登时惨叫一声向前扑倒。其余的和尚不能放着他不管,自然要回来营救,也有的要杀了小莫报仇,恶狠狠扑了过来。不过这时候,外面的樾军已经进入暗道,前面开道的是七八名端着火铳的兵士,都厉声喝道:“逆贼,还不束手就擒!”小莫便想趁着这个当儿滚去一旁。可惜还是慢了一步,被一名和尚揪住了后领。
“快把他放了!”士兵威胁,“否则打爆你的脑袋!”
“倒看看是哪个手快!”和尚也豁出去了,“我这就拧断小王八蛋的脖子!”
士兵们并不都认识小莫,并不十分忌惮这样的威胁。但偏偏这个时候,刘良玉从外面亲自进来了。小莫不由暗叫糟糕:这要是一不小心喊出自己的名号,还不立刻露馅?连忙背过脸去,冲着那和尚吼道:“拧呀!爷爷今天就死在这里,好让大家伙儿看清楚你们这些复国义士的真面目!”同时,试图摸出藏在怀中的匕首,趁和尚不备,给他致命的一击。
那和尚也正被他激将到昏了头脑,或者是看到这许多端着火铳的士兵,晓得自己多半难逃一死,索性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扬手便朝小莫的脖子上掐下去。而小莫也摸着了匕首,狠狠刺向和尚的胸口。
眼看生死一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樾军士兵亦拉住了火铳的机括。这时,忽然从黑暗的密道深处刮来一阵妖风,卷起地面的碎石枯叶,甚至外面的雪沫子也被卷了进来。霎时间,原本就不太光亮的洞穴内变得一片黑暗。尚不及逃走的百姓不由惊慌失措,奔走哭号。樾军士兵则担心被偷袭,一方面提高戒备,一方面提防走火,误伤自己人。
小莫耳畔虽然听到这些混乱,但是训练有素如他,行动丝毫也不受干扰,匕首毫不犹豫向着原先的方位刺出——只不过,明明算准了距离,这一刺却像是扎在了棉花上。接着,他感觉自己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下一瞬间,周遭的狂风止歇,黑暗退去,他看清了因为慌乱而手舞足蹈的众人,还看到方才挟持自己的那个和尚,正在那里东张西望——那么现在提着自己的又是谁?回头望望,见到陌生的面孔。此时听到刘良玉的厉喝:“妖僧,还不快放开他!”
那和尚置若罔闻。非但不放开小莫,还提着他跃下高地,朝樾军士兵走过去。也不感觉他如何抬手动脚,樾军士兵仿佛树苗遭了飓风一般东倒西歪,手中火铳乒呤乓啷掉在了地上。他们都惊骇,众僧却惊喜,响起一片“师父”“师叔”“师伯”的混乱呼声。有些百姓也认出了来人,倒身下拜:“无念大师!无念大师成佛了!来搭救咱们了!”
“阿弥陀佛!”无念道,“贫僧没有成佛。只因罪孽深重,还得在世间继续修行。诸位也不必拜我,各人的业障,总要各人去消解。快快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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