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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宋军全军都在厉兵秣马,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出发或提前行动。
而因为救援韩世忠才是此战真正的战略目标,黑龙王胜部理所当然的成为了眼下最可靠的一支独立兵马,便被赵玖任命为直属督战队,负责巡查所有大营外围,以防有人走漏消息,又或是临阵叛逃。
至于作为经历两日夜疾驰至此的一众人,赵官家和几位随从人员还有两百骑士,却难免在此时困乏之态涌上,以至于各自早早安歇。
不过,这种倒时差一般的提早安歇也是有坏处的,睡到三更朝后,四更未至,大约睡了个囫囵觉的南阳一行人便纷纷起床。
赵官家年轻,起的早,却是带着刘晏往鄢陵城上去了,而蓝珪年纪最长,却居然是唯一睡得死沉的一位,至于胡寅起床后,却发现隔壁小林学士与枢密院副承旨万俟卨早已经起床,而且正在这鄢陵县衙侧面公房院中的廊下并列而坐,无言望月。
今夜不过是正月十二,距离元宵还有几日,抬头望去,月亮说圆不圆,说弯不弯,只能说这二人好雅兴了。
当然了,实际情况是,小林学士例行想事情想入了迷,而万俟卨虽然有意奉承,却对这位林学士有些心里发怵,一直未敢开口,二人方才尴尬并坐,搞得好像知心朋友一般。
胡寅当然不知道这种小缘故,他也不需要知道,因为经历了白日那一事,此时三个文官一起半夜起床,却不去寻赵官家,那从大道理来说,必然是因为同一种思虑。
“两位贤兄,愚弟以为官家今日不该如此的。”
作为三人中年纪最小、官位最大的一人,胡寅随意坐到二人身侧,却是毫无顾忌,直接开门见山,一声叹气。
万俟卨心中门清,也颇为赞同,便本能想应声。但转念一想,此事不免有‘指斥乘舆’的嫌疑,他官小位卑,不比身侧这两位,要是落得陈东下场,恐怕也无人会在乎,于是居然一时间不敢开口。
不过,片刻之后,小林学士认真思索一番后,倒是从容相对:“贤弟所言甚是,官家到底年轻,显得有些毛躁了……今日之事,只要官家稍微示意,刘统制自然会为之代劳的,哪里用得着一位天子血溅于身呢?”
胡寅明显有些怔住……他根本不是想说这个。
另一边,万俟卨心中如明镜一般,也是内心苦笑不止。
话说,以万俟元忠的精明,如何不知道二人的机锋所在?又哪里不知道赵官家白日那一斧子的意义?
那一斧头劈下去,根本不是杀一个大员祭旗那么简单,也不仅仅是像小林学士避重就轻强调一个天子亲手杀人掉份子那么浮于表面……这件事情其实反而容易解释,赵官家自己说的清清楚楚,他一路至此,从来没忘记为之做诱饵的一万甲士,此行根本是含恨而来,那么手段暴虐直接反而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
掉份子就掉份子,暴虐就暴虐,这位官家也不差一件两件掉份子的事。
事情的关键还是在于杀不杀,以及要不要公开杀上面。
毕竟,这里面有一个深层矛盾——说白了,在大宋几百年的政治传统里,有人的命是比其他人的命贵重一些的,而这位赵官家却觉得有些人的命未必就比其他人的命稍贵、稍贱……如是而已。
……
不说赵官家那种有些幼稚的想法……仁宗也有过类似的幼稚想法嘛……只说之前的那个传统中,最贵重的当然是天子自己的命,然后是出任过宰辅、成为与天子共天下的那批人的命,然后就是杜充这个级别的资历大臣的命了。
实际上,这正是杜充摆出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姿态的根本缘故……官家真要杀他,他跑不了,但不杀他也就不会杀他了。
而这,也正是万俟元忠一直渴望做官、做大官,最好做一任两府宰执的根本缘故。
这种荣耀与根本利益,金人能给吗?你又不姓完颜!你配吗?!种都不一样!
然而,赵官家终于还是用这种暴虐和直接的手段,公开杀了一个仅次于宰执位置的文臣大员!
不说什么破坏规矩,也不说赵官家其实是在拿那把斧头砍他赵官家自己屁股下面的又一条椅子腿,只说一件摆在眼前的事情,那一斧头下去,却是在斩了杜充之余,也砍断了系在赵官家与南阳、襄阳群臣之间一条最稳固的绳索。
从此之后,多少人会对赵官家隐隐失望呢?当了文臣大员,也不能保命吗?
对此,万俟卨当然也觉得不满,而且同样觉得小林学士反应平淡了一些,甚至有些为赵官家开脱的意味。
“说的不错。”一念至此,万俟元忠也肃然相对。“官家到底年轻,不该轻易动手的……便是太祖,当年也不过拿玉斧砍断了御史两颗门牙,却无当众杀人的道理。”
胡寅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睡这一觉的几个时辰内又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宜。但很快,这个素来有什么说什么的人却是摇头相对,直接挑明了事端:“官家杀杜充有失妥当。”
真正的大佬表明了危险的立场,万俟卨当即闭口不言。
“杜充不该杀吗?”小林学士望着头顶月影,幽幽一叹。
胡寅停顿了一下,因为他的良心和儒家素养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毋庸置疑,却偏偏违反他的政治常识,于是其人稍作思索,方才缓缓摇头:“为何不能隐诛?”
“这不又绕回来了吗?”小林学士似乎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这过年后才算二十二岁的官家,怎么可能忍住?”
胡寅再度沉默,然后长长一叹:“如此说来,倒是你我三人的责任了,不能提前探查官家的心意,早早劝谏?”
小林学士尚未做答,一旁万俟卨却在心中气急败坏……这种天大的事情,怎么就有我的责任了?你们两个一个是‘半相’,一个是‘内制’,我一个小小枢密院承旨,还是副的,此行根本就是帮忙背旗子的用处,怎么就能跟你们一起担这个责任?回去几位相公发作起来,你们是能硬抗的,我能如何?
然而,心中如此作想,却不妨碍万俟卨即刻应声,趁机与两位要员拉近关系:“胡中丞所言极是,今日事真有言语,也是你我三个为人臣的未能尽力的缘故。”
听得此言,胡寅愈发黯然:“我一路上想的太多,根本忘了此事,是我失职。其实,我随侍官家最早,早该有些预料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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