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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可有妓女?
这是一句极为荒悖的言语,比之此言,之前赵官家又是平白质疑人家衍圣公的节操,又是当众嘲弄人家梅花韩家主的无能,包括更早对勋贵、宗教人士两头收钱的种种轻佻言行,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但是,让亭中这些其实什么都懂的国家精英感到窒息的是,这句轻飘飘的荒悖言论,却犹如泰山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且说,妓女是怎么来的?
无非是正当年的女子遭遇家庭破产来的,否则哪怕只是按照法律去陪酒,又有谁愿意去做?
当日孟元老献《东京梦华录》,就在太学中引来一些学子的嘲讽,说是几个菜名便要加一个妓字,也不知道这些菜里是盐多还是妓多……其意乃是讽刺,丰亨豫大之中靖康之祸已现端倪。
但是,眼下的东京跟靖康前的东京并不是一回事。
靖康之乱以后,到赵玖于建炎三年春抵达东京为止,整个东京的人口一直是因为兵祸连结不断外流的,从最盛时的上百万一度沦落到加上军人和军队家属都不到二十万的地步,甚至当时整个河南地区都在人口外流。
换言之,此时东京城内的一切,相当程度上是跟靖康之前割离的,很多市井活动是因为旧都的名号和政治中心的回归,在一两年内迅速再造的。
那么同样的道理,妓女也不可能隔着五六年忽然凭空出现,现在如果东京城内出现大规模的妓女,便只能是在靖康之祸中家庭破产的适龄妇女,而是更早之前的社会腐败所致。再考虑到朝廷在回到东京后就立即对当时残破的河南进行了土断、屯田、授田等举措……那不敢说十成十,十个里有九个半都是兵祸所致却也差不离了。
这是没办法的,适龄女子在乱世中,在不加节制的武力面前,根本就是某种人形财产。
二圣拿城中女子抵赔款是这番道理,眼下东京内若有大规模妓女存在,必然也是类似道理。
所以,想知道义民英烈的情况,去问问那些沦为妓户的女子是最直接不过的了,她们肯定有一肚子故事可讲。
只不过,陡然醒悟过来以后,未免觉得难堪与羞耻。
千年勋贵背着一个祖宗木雕去扬州躲了两年,四世三公在河北被金人好吃好喝招待了半年,就是公认的守节之臣,就要赏无可赏。甚至赵氏宗女们一被要回来就有大房子分,连二圣都能去寺庙道观安享晚年。而靖康以来不知道死了几百万上千万的人,他们的家属便只能零落成泥碾作尘,甚至去做妓女。
魔幻吗?
一点都不,甚至完全相反,这很现实。
难堪吗?
当然还是难堪的,能来到这个亭子周边的,哪个不是亲身经历了靖康之变,经历建炎流离,偏偏又有点本事、有点理想的人?
甚至都可以勉强称之为久经考验之辈了。
那这一类人醒悟之后,自然即刻觉得难堪到极致。
“官家!”
就在现场尴尬到极致的时候,一人忽然打破了沉默,却正是公相吕好问,他拱手而不多言,但其中阻拦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吕好问的出头,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更是让惶恐到极致的杨沂中整个人如释重负……其实,大家都有阻拦的说法,但偏偏都没有阻拦的力气。
而出乎意料,主动挑起此事的赵玖沉吟了一下,却居然微微颔首,当场放弃了这个念头:“朕明白了,就不要去问妓女了。”
当然明白了……哪怕小林学士此时在关西做经略使,也不耽误包括突然想起此事的赵官家在内的所有人,在之前那阵沉默中,各自渐渐明白过来,各自渐渐将所有的事情想通。
且不说把妓女唤入宫中会引起怎么样的波澜,只说另一件事情……那就这些遭遇兵祸的女性,真的只是遭遇了金军的兵祸吗?她们肯定多是无辜牺牲者的家属,但那些无辜牺牲者真的全都是在抗金中死去的吗?
宗泽的东京留守司昔日在东京收拢的抗金义军,号称百万,实际可战之兵也有十几万,那可是国家的中流砥柱,比陕州李彦仙起来的都早,难道全都军纪斐然?
喜欢让老百姓两两对决的一窝蜂张遇没做过抗金义军?他造了多少寡妇?没角羊杨进,先叛后降再叛,那可是一路从长江边上祸害到黄河边上的,跟他交手的人里面至少包括了一个枢相、一个开封府尹、一个延安郡王、两个副都统……沿途攻城略地,到黄河边上的时候聚众十余万,虽然是虚数,是裹挟,但光是他造了多少寡妇?
韩世忠、张俊的部队也是国家那个时候的倚仗,可这两支部队作战时难道不会引起兵祸吗?当日斤沟镇上,赵玖真不愿意问韩世忠镇上百姓去处的,现在也没法问。
还有刘光世的部属又如何?
范琼呢?活剥人皮的范琼可是正经的官军,他恰恰是靖康后第一个控制东京城的朝廷军队统帅,然后又一路南下,割据襄阳。
有些东西,真的没法子去深究……忽然醒悟了,出于本能与冲动喊破了,但很快就会沉默,然后不得不将一些东西藏在心底。
真把人唤来问,问一个是朝廷官军杀的丈夫,再问一个是抗金义军杀了自己父兄把自己抢走的……怎么跟人交代?
“但这件事情也不能这么作罢。”
依旧鸦雀无声的无名石亭里,赵玖面色不变,直接翻到这最后一本册子的末尾,画押签名,然后继续扭头相对杨沂中。“朕要知道东京城内妓女的大略数量与分布,且去问一问的吧?”
杨沂中终于俯首称是,并飞也似的逃走了。
“此事暂时这么处置……但须给这些连名字都找不到的人一个说法。”赵玖合上名册,复又面无表情看向身前几位宰执。“弄个无名义烈碑如何?死了成百上千万人,总该有个碑的。”
“现在不妥。”又是吕好问,这让赵鼎、张浚二人增添了另一种羞耻感。“官家,此时距离中秋就几日了,来不及做大碑的,若立小碑不免敷衍。何况,如今只是转守为攻,是为了稳定人心而为,不是真正祭奠的时候,待北伐之后,收复两河、平定燕云,金瓯重建之时,再起大碑何妨?”
“总是要有的。”赵玖点点头,复又摇了摇头。“但吕相公所言也有理,先定制个显眼的大的空白牌位吧,礼部安排一下,务必居中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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