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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客厅回到卧室,牙痛似乎减轻了,他靠在床头打开了卧室的电视,习惯地调到了平泉新闻频道,转播新闻联播刚完,正是黄金段广告时间,一个拿着药盒的女人正在声嘶力竭地吹着疗效的神奇。他发现那个广告女很像他认识的某个人,想来想去,终于想起来了,有点像徐德玉,不过比昨天从市里捎回来的徐德玉年轻多了。
思绪自然转到了徐德玉身上。昨天算是最近的一次接触了,在车里她并排跟自己坐在后座,她基本在扭头看着窗外,但自己却在和她间断的聊天过程中仔细打量了这个命苦的女人,她应该没有发觉。
他之所以打量她,是想从她脸上找到徐德光的影子。死去二十五年了的徐德光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模糊,只留了一张毕业照,徐德光恰好站在他前排,微微张着嘴,像是正说着什么。
从徐德玉脸上找不到他哥哥的一点影子……但他发现这个女人其实长的不错,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巴,和不大的眼睛很搭配,加上白净细嫩的皮肤,有一种古典美。当时他想,如果她将头发好好整一整,再穿上一件典雅的旗袍,还是很有气质的。但她有些凌乱的头发和工作服上装破坏了一切……使得她看上去有些憔悴和苍老。
没错,自孙敦全详细介绍了她的不幸,他就开始关注她了,当然是出于同情,也有几丝内疚。他记得自己是去过徐家的,就是现在她所住的那套房子,肯定见过她,但完全记不得她当时的样子了。
二十五年前的那起不幸事件给好几个人带来了转折,最不幸的当然是殒命的徐德光,他和唐一昆就扯淡了。唐一昆不提了,他自己耽误了一年其实是幸运,因为以他当时的水平,考入复旦的可能性基本没有。他当时的目标就是省立,从没想过报考复旦。正是一年的发愤复读使他提高了至少三十分。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那件事,他就不可能遇到陆耀祖并且成为同寝。还是上下铺。结果他和陆耀祖成为了最好的朋友,而且是道义相砥的诤友。他起初很讨厌陆耀祖不自觉说出的大话,讨厌其掩藏不住的优越感。但后来发现那小子的优点极多,有很多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他是在大三时得知了陆耀祖的家世,难怪啊。以其家世,陆耀祖算是非常非常低调了。他肯定是同学间唯一一个获知陆耀祖家世的人,陆耀祖甚至带他到燕京的家里,见到其声名赫赫但已垂垂老矣的祖父……他毕业进入辉煌总部(当时尚未改制为企业集团),很大程度是陆耀祖的功劳,陆耀祖还是很重友情的,为了能够时常见面(陆氏在同学们羡慕的眼光中进入了中x部),他非要自己到燕京去工作……他承认,如果没有陆耀祖,他很难走到今天。心底总是有些不服气。但理智告诉他事实就是这样。
生活就是这样,一件事会让一些人受益,会让另一些人倒霉。受益和倒霉的又往往存在着某种联系……
自从在孙敦全的陪同下去徐德玉家里看望过之后,他发现徐德玉有意识地回避着自己,而不是借机靠近自己。在他掌握了某些权力后,总是遇到后一种人,而她显然是个个例。这增加的他对她的好感。而那天在她家看到的景象也令他心痛。每个时代的贫困标准是不一样的,大二暑假时参加了学生会组织的社会调查队去了川西,使他见识了什么叫做家徒四壁。在他所去的寨子里,那种贫困是普遍的。景象令社调队的老师同学普遍震惊,对经济发展的不平衡有了最直观的印象。
他坚定地认为,经过二十余年的发展,那种赤贫即使有。也不会像当时那样普遍了。毕业后他和几个当时社调队的同学(含陆耀祖)跟那个寨子取得了联系,定向扶持了十几个孩子,那些孩子中的少数人考出了大山,跟他们有着偶尔的联系,报告过寨子的变化,变化当然令他高兴。但他承认。当那个寨子解决了温饱时,别处已经有了更高的生活标准,社会就是这样不断在前进着,贫富差别永远存在,永远是一个相对差别。记得自己小时候厂里把自来水引入了每个家庭的喜悦,现在看起来就再平常不过了,现在红星厂的任何一个居民肯定不会为自来水入户而兴奋,他们追求的是更大户型功能更完善的房子,是家用轿车,是假日旅行,是送孩子出国求学……当然,也有极少数还挣扎在贫困线上,比如那个因经济绝望而自杀身亡的职工。那天他在徐德玉家里看到的贫困是相对的,但也足以让他震惊。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电器,家具都是老式的,地板是水泥的,就其主人的性质而言,屋里不算整洁,唯一让他安慰的是到处摆放的书报杂志,说明屋子的主人是一个精神世界比较丰富的人,一个有着充实精神世界的人是强大的,值得尊敬。
然后他开始关注徐德玉的文章,发现这个女人文章写的不错,特别是那些短小的编者按,准确而犀利,完全不像她外表表现出的样子……
昨天下午他被陆耀祖招去了,不在办公室,而是在市委招待所。和自己一样,陆耀祖也住着免费的旅馆。谈话是随意的,他认为陆耀祖可能是遇到什么烦心事想找个朋友聊聊天。他理解这种感觉,因为他这几年就是这么过来的,很难找到一个可以任性聊天的伙伴。所以当初孙敦全带着老婆去滨江玩,每晚他都和孙敦全聊到很晚,很是愉快。
可能现在他就扮演了孙敦全的角色吧。昨天下午与陆耀祖的聊天也很愉快,基本没有涉及工作,除了谈了一气平泉的历史和风土人情外,就是聊星落各处的同学们,陆耀祖显然比他与同学们的联系更广,很多他失去联系的同学陆耀祖都知道下落。最后问起了他的工作,这就是两人之间的不对等了,陆耀祖可以轻描淡写一而再地问起他的工作表示关心,他则不能,除非他自己说。他于是说起了廖俊伟的事。权当闲聊。陆耀祖说,都像你这么抓企业就好了。他说,现在看起来有些冤了。陆耀祖冷笑,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你这么做是对的。
完全是上级对下级的口气。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在大学不必说了。完全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毕业到燕京也一样,每个星期天,只要不加班总会联系到一块儿吃一顿,无话不谈,甚至女朋友也要拿出来给对方“评品”或者炫耀一番。彼此的婚事另一方都是帮忙的主力。陆耀祖和陆耀祖分别当了对方的伴郎……但以后慢慢就变味了,特别是陆耀祖当上处长后,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找不到了,陆耀祖跟他说过的很多话都记得,认为非常精辟,其中有一句印象格外深刻:千万不要和领导交朋友,领导可以当你是朋友,但你不能。
陆耀祖说的非常对,这句话让他受益无穷。
在他们那个班甚至那一届,如果以传统的标准衡量。陆耀祖都是最出色的。有人将陆耀祖的成功记在了其家庭,陆耀祖的成功肯定有其家庭的影响,但他不那么认为。那个家伙是内心极其强大,在其勃勃的野心和出色的组织宣传能力背后是其善于学习,律己,恪守道德等美德,这方面俩人很像,所以才能成为道义相砥过失相规的铮友。一些人片面地认为所谓的高干子弟都是醉心于声色犬马的纨绔,他也有过这样的误解,特别是在大学时看过一本以前燕京市委书记腐败案为原型的长篇小说。把那位权势赫赫市委书记的公子描绘的令人羡慕又厌恶。等他知晓了陆耀祖的身世,那个观念就部分被推翻了,陆耀祖的家教极严,比一般的平民家庭严的多。在大学四年期间,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其他,完全看不出其有着深厚的背景。
他看见陆耀祖案头那本厚厚的《平泉县志》,应该是满清时修的地方志,还是竖版。陆耀祖研读平泉志肯定不是研究历史,而是鉴古而知今。现在的地方领导都在学习着经营城市了,逐渐明白了挖掘一个城市的历史文化特色,找出其与众不同的地方比一味盖高楼大厦更重要。因此阅读地方志就成为了必然。只是陆耀祖这么快就开始考虑城市建设(他固执地认为陆耀祖研读地方志就是准备干这个),还是让他有些想不到,难道他不考虑如何真正掌控权力吗?
他预感到,平泉的新城规划是横在他与他之间不容回避的一个结,他完全站在了红星的立场,但对方当然是站在了整座城市的高度。人和人之间的矛盾很多来自于立场的不同,立场的背后是现实的利益。立场不同决定了思维方式的不同,就像他对廖俊伟的处理一样,没有几个人真正理解他的用意。
在聊天的最后,陆耀祖说到了昨天唯一的“正事”,那就是吕纬。陆耀祖说,“你介绍的那个人我了解了一下,还不错,准备用起来……”
陆耀祖既然这样说,那就是定了。他没有对此说任何一个字,从陆耀祖决定使用吕纬,他和吕纬的所有交集就应该中断了。这个规矩,他懂。
他谢绝了陆耀祖共进晚餐的邀请,去了书市,又买了几本书,然后就捎上了徐德玉,然后回厂就看见了吕绮,下车跟她说了吕纬的事。之前他只字未吐,但现在可以了,他希望促成此事,因此提前告诉了吕绮,目的是让未曾见面的吕纬有个思想准备,第一次面见很重要,有备无备之间的差别是巨大的。
为什么要推荐吕纬?当时完全是下意识的。既然陆耀祖要换秘书,那就给吕纬一个机会吧。可他基本不认识吕纬。如果不是回到红星,如果吕绮没有在他办公室谈及其弟弟,他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所以,他做的这件事完全是因为吕绮。
思绪不可避免地转到了吕绮身上。今天他不会有意识地躲开这个一直深埋心底的女人了。自回到红星和吕绮成为同事后,几十个独自度过的漫漫长夜里,每当吕绮从心底冒出来,他总是毫不犹豫地将其赶走。反正他要琢磨的事情很多,想都想不完。
吕绮肯定是他喜欢过的第一个女人。喜欢上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总是梳着马尾巴,穿一件浅灰色的绣着花边的上装,文静。美丽,就坐在自己身边,可以闻到她身上那种好闻的气味。他们其实没有什么交流,连学习上的都很少。他就是喜欢她。喜欢她的美丽和恬静,喜欢她托腮思考问题的模样。
文理分班后,他经常装着找人徘徊于她班的门口,希望看到她,只是看一看就够了。还能怎么样?
之所以说喜欢而不是爱,因为他现在总算明白喜欢和爱之间的区别了。
他不是没想过打听到她的学校,给她写信。但那个念头很快就打消了。那时他已经明白,他跟她不会有交集了。他在陆耀祖的影响下初步确立了自己的人生目标,至少他不会回平泉了,但她显然不太可能去燕京或沪上。陆耀祖说的是对的,所谓成功,就是脚踏实地地去幻想未来,第一要脚踏实地,第二要有幻想。二者缺一不可。
在以后漫长的生活中,吕绮从未真正被赶出他的记忆。总是顽强地从某个角落里冒出来,尤其是在梦里,和他欢笑,回忆,畅谈甚至哭泣。他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不过有过一年同桌的经历而已,没有单独交往过,任何超越同学间的交往都没有,偏偏记忆就是这样顽固。那时他已经和留在平泉的部分同学建立了联系,他从他们那里得知了她毕业后回红星了。回到父母的身边了。但他就是忍住不去打听她的消息,因为那时他已经和方兰确立了恋爱关系。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无数次回到红星,因为那是他的家。是他父母兄妹居住工作生活的地方,他不可能不回去。当他在辉煌集团的地位已经可以让红星的上层出面接待后,他选择了低调,每次回家都像做贼,悄悄进去,悄悄出来。
他内心很想知道她的现在。她的家庭,特别是她的丈夫。很想看一看是哪个男人娶走了吕绮。隐隐地,他有些羡慕那个男人。他坚信她会过得很好,那些梦境中她悲伤哭泣的景象无一是不切实际的梦幻。她过去是个优秀的女孩子,现在一定是个优秀的女人。只要她过的好,足矣。
但人生就是这么奇妙,他在失去妻子的第六年,以红星一把手的身份再次回到了红星。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当戚建民正式通知他新的工作岗位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于是,他和她见面了,和梦境里完全一样,她风姿绰约,神采奕奕,从外到里洋溢着幸福。
这就好啊。
可是唐一昆为他的接风把他毁了。他万万没想到,吕绮竟然跟自己一样,也在默默地念着对方。
真他妈的!没有比这更令人苦恼的事情了。
他多年历练出来的坚忍和克制发挥了作用。他成功地将一列即将滑行出轨道的列车拉了回来。他知道,如果放纵自己,得到吕绮的那一天就会彻底失去她,失去的不止是吕绮,还有很多很多。他没有勇气,也没有权力那样做,那不是爱她,而是毁掉她所有的幸福。
就让一切都过去吧。不过,他会用他的方式去关心她,帮助他,包括吕纬的事。
思绪终于转回到红星的亲戚们,也不省心。除了哥哥的一些传言,但那跟自己毫无关系,哥哥是什么人他很清楚,好在他快退休了,没什么乱子可添了。但嫂子却提出了有道的前程,没错,有道是他唯一的侄儿,从传统上讲,是陶家的一根独苗。他当然会关心有道的前程,但不会拔苗助长。另外,嫂子不赞成有道的婚事,跟他啰嗦过两回,他认为嫂子反对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那个姓汪的女孩见过一次,不算很漂亮,但绝不丑。至于性格,他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有道喜欢就是最大的理由,包括哥嫂,都无权干涉有道的幸福。应侄儿的要求,他正式和嫂子谈了这个问题,显然,白淑娴是很在意他的劝解的,现在好了,总算上了正轨,今年肯定吃到侄儿的喜糖了。
妹夫吴世安是他一直比较欣赏的,稳重大气,和妹妹的感情也好,妹夫一家过的不算富,但肯定不穷。本来是不需要他操心的,但几天前美玲找他,说可不可以让世安做点生意?他问是什么生意,美玲说就是为厂里代购一些材料,他当即就拒绝了。美玲吞吞吐吐地说,领导们的亲属多有操此营生者,也不大,就是代理点分厂低值易耗品的采购,每年做个百八十万,挣点零花而已。他们能做,我们为什么不能做?他问这个主意是吴世安提出的吗?美玲说不是,是她的朋友提醒她的,朋友说你哥是一把手,你要做那还不是一路顺风,谁敢挡你的路?她说跟世安商量了,世安不太同意,所以才找哥哥商量。他说不是世安就好,我就说世安不会这么糊涂嘛。你的朋友在害你,也在害我,你就没听说厂里最近发生的事?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上面明确要求领导干部不能搞权力寻租,我一手反腐败,一手纵容自己的妹妹搞腐败?
美玲很不高兴。不高兴也没办法,他绝不会犯此等错误的,这个决心在上任之初就下定了……
只有方兰从未给他添过乱。
结婚前有一段日子他特别容易感冒,方兰开玩笑说,这下完了,嫁了个病号。因为他更喜欢用打针而不是吃药治病,为此她学会了打针。但结婚后他就很少生病了……方兰离去后,一点小事就会勾起他对亡妻的怀念,她是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不想触及却总是触及。
我是不是背叛了方兰?他在窗外淅沥的雨声中努力回忆着亡妻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间,牙疼消失了,睡意也彻底消失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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