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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琰亦略微沉默,才道:“原本不晓得。最近赶路回来……才晓得的。”
“谷里都说是你杀的他。”
“没有。我那天还曾奇怪,怎么一直不见他人。现在想来,许山和向琉昱,都说过差不多的意思。还有……”
他忽然抬了抬头,没法往下说出,还有我姐姐顾笑梦。他依旧记得她最后忽然笑着说出的那几句当时没有听明白的话。她说,“我就知道不是你”,她说,“你这么心软,怎么会杀他呢”——也许在她心里,在她死去之前的那一段时日里,始终无法放下也最为痛苦的便是在他与单疾泉之间的两难,所以这一刹那才能这么释怀于——终于不是他。
可他无法释怀。他在离去的数月里无数次试着想明白发生之事,可那一日的苦痛太甚,他始终无法继续,沉暗的始终沉暗在心之深处,甚至愈发纠成了一团解不开的深黑的结。
刺刺没有顾得上思索他未说出口的部分。她只听见他说,“没有”。即使她早就相信不是他,亲耳听他这般说出来,还是令她心里轻了一轻,仿佛,紧紧缠住令得她无法呼吸的那些绳索,又松去了一些。
“你若是在朱雀山庄才待了十天,”她转而问他,“那剩下那些日子又去哪里了?”
夏琰回过神来,才道:“我下了雪山,茫茫无计了几天,还是只能往中原回来,途中路过一处道观,突然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心愿——我一直想知道我最早受箓出家的道观是哪一座。那会儿,心中实不知要做什么,想不如寻访起来。便每至一处,都去当地道观里打问。”
“找到了吗?”刺刺不免紧张起来,“天下道观大大小小这么多,这事应该不易。”
“我也以为这事不易,要花很久,说不定要寻访个几年。可谁知道,也就只花了一个月。”
刺刺轻轻惊呼了一声,“你找到了!”
“我心里有个猜测,当年我年纪太小,我师父逢云道长应该不会特意从临安将我带去太远的地方登箓,总在江南一带的可能大些,所以就想着要从这附近开始找起。从雪山回来那沿途,我先只是顺便问问,没有遍访,直到回进了江南地界才开始仔细些的。恰好江南东路道观香火极旺,你还记得那龙虎山么?就是当初我们遇上宋客那附近,他那时好像还将我认作了是附近观里的道士——就在那山下方圆百余里,道观竟能有三十余个,算得上是鼎盛之地。我一个个地去找,问了大半个月,并无结果,但是听人说,再往东北走出百里,另有个镇子,过了镇子不远有座山,叫作灵山,不比龙虎山低矮,那里头还藏着六七间小观。我想起那些年师父为不叫我知道自己身世,向来有个习惯,凡与我有关的地方,他便不带我走,龙虎山我是去过的,但灵山便没去过了,我心里就预感,或应与此有关。便往那边去访,果然就在那了。那地方叫真隐观,当年师父应该也是选过罢,是那山里头最偏的一间,人也最少,但是记录很是仔细,有我的俗家本名夏玢,录籍的年月日时,还有他给我选的道号君黎。我既然寻到了,便留下来,在真隐观里修行了一段时日。”
“你……”刺刺低声道,“你果真……是回去做道士了。”
“那也不是。恰恰相反,观主听我说去年已然回俗,给我加了一笔,算我脱籍离观了,若定要算,只能算借住参修。”夏琰道,“也是我当时心绪大为震动,一是为竟真访到了来处高兴,二却是又极失落——好不容易寻到一件事来做,突然却又失去了目标,接下来更不知还能怎样了,便只能央告了留下来,想着——在这清苦之地借身体之劳再理理心中头绪。对了,我还遇到过那位淳和子道长,他竟也是在真隐观受的箓……”
“可如果……如果不是沉大哥和秋姐姐要成亲,你是不是……真就一直在观里住下去了?”
夏琰没有便答。无论他在这些日子走得多远,或是,陷得多深,他却也从未想过要永不回来。他只是……希望找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方式来面对那个打了死结的过往,却一直没能找到。
“也不是吧,”他笑笑回答,“我本来……也差不多准备回来了。”
“真的吗……”刺刺虽然并不全信,还是听得心中一软,侧过身来,想要回抱住他,黑暗中手肘忽触到他腹上有道凹凸不平的新痕,她愣了一愣,将手摸去。
夏琰胸腹上有两处旧伤,她一直知道。一处是他婴孩时重病,被他以前的师父逢云道长裂碗划破了肚腹,放出黑血才活了命,那疤痕一直留到长大,虽然很澹却还是能找见;还有一处是他在梅州城外为了护她被谢峰德的劲弩穿透胸肋几乎丧命,留痕自然醒目,即使伤势已愈,每见也依旧令她心痛难当。现在,她突然摸到了第三处。那是金丝锯齿在他腹上撕开的长长裂口,她听说过,也担忧过,却只有此际忽然亲手触到,才惊心于——它竟可怖至斯。
她微微发抖,想起什么来,伸手向上摸到他的肩。果然,适才那番厮磨中摸到过的他肩胛上的坚硬——是源于箭伤后骨皮的微微突起。她再摸向另一肩,摸向他背后——那里也有,没有那么硬,但确真无疑,是大块皮肉开绽后结痂又脱落留下的凹陷。她忍不住还想摸得仔细些——但被夏琰拦住了。“还好,没什么了。”他大概也猜得到她要说什么。“你不碰,我早都觉不到了。”
刺刺忍了泪,半晌不语。那些浅小些的伤应该都已痊愈了,连同以前她为他缝过针的那一处剑伤,都几乎已摸不出什么来,但这或更显得还留在他身上的那些创口那么真实而淋漓,她甚至好像——还能摸得到每一道针线缝合时的印迹。
——秋葵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他最痛苦绝望的时候,她一无所知。而这痛苦绝望,确确然然与她的父亲有关。
她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我晓得你心里不肯原谅我,若是那时候我在,便不会叫你那么孤立无援,就算最坏最坏,我拦不住任何人,也应该是我早些给你缝住伤口,不叫你……伤成这个样子。”
“刺刺,”夏琰道,“你本来就没做错什么事,用不着我原谅。”
她本来就没做错什么事。虽然他的确恨过她在他那么孤立无援的时候没有在他身旁,可若与其他人——包括他自己——所做的那些相比,在这段令他无法超脱的痛苦里,唯一最无辜的便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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