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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摘下挂钩上的车钥匙,拿起放在门边的挎包。起初,她告诉自己说,她只是出去透透气。尽管外面挺冷,她还是放下车窗,绕着湖边转圈,一圈,两圈,微风掀起她的头发,灌进她脖子后面。你还有孩子和丈夫要照顾。她茫然地开着车,横穿米德伍德,经过大学、杂货店、旱冰场,等她发现自己转进了医院的停车场,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打算到这里来。
玛丽琳走进候诊室的角落里坐着。有人在粉刷房间——墙壁、天花板、门——刷成具有镇静效果的淡蓝色。白帽白裙的护士像云朵一样穿梭往来,携带着胰岛素注射器、药瓶和纱布。护工们推着午餐车走过。还有医生,他们从容不迫地大步穿过喧闹的人群,犹如喷气式飞机沉稳地划过天空。他们在哪里出现,人头就往哪个方向攒动。焦虑的丈夫们、歇斯底里的母亲们、犹豫不决的女儿们随着医生的走近纷纷起立。玛丽琳注意到,他们都是男的:肯戈尔医生、戈登医生、麦克勒纳医生、斯通医生。她是怎么会觉得自己也能成为他们的一员的呢?简直如同猫变老虎一样,门都没有。
这时,急诊室的两扇门敞开了,一个深色头发的瘦削身影出现,发髻挽在脑后。玛丽琳一时间没弄明白这个女人是干吗的。“伍尔夫医生。”一个护士叫道,举起柜台上的一个记事板。伍尔夫医生穿过候诊室,接过记事板,她的高跟鞋敲打着地毡。自从珍妮特·伍尔夫一个月前搬过来,玛丽琳只见过她一两次。她听说珍妮特·伍尔夫在医院工作——薇薇安·艾伦趴在花园的篱笆上小声告诉她,伍尔夫经常在医院值夜班,对儿子放任不管,结果,他成了野孩子。但玛丽琳以为伍尔夫是个秘书或者护士,而眼前这个优雅的女人,年龄不比她大,个子高挑,身材苗条,穿着黑色的宽松长裤,医生的白大褂,不可能是那个伍尔夫。这个伍尔夫医生,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好似一条银光闪闪的项链,正手法娴熟地检查着一个工人青肿的手腕。只听她清晰自信地对诊室另一头说:“戈登医生,我能和你谈谈你的病人的情况吗?”戈登医生放下他的记事板,走了过来。
这超乎她的想象。大家都在重复那个称呼,像念咒一样。伍尔夫医生。伍尔夫医生。伍尔夫医生。拿着青霉素的护士说:“伍尔夫医生,我有个小问题。”路过的护工说:“早上好,伍尔夫医生。”最不可思议的是,其他的医生也说:“伍尔夫医生,我能问一下你的看法吗?”“伍尔夫医生,二号房间有病人需要你。”直到这时,玛丽琳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她怎么做到的?她想起母亲的烹饪书:想让某人开心吗——烤个蛋糕吧!烤个蛋糕——开个派对。烤个蛋糕带去派对。烤个蛋糕,只因为你今天心情好。她想起母亲搅拌奶油和糖、筛面粉、给烤盘涂油的样子。还有什么能给你更深的满足感?珍妮特·伍尔夫大步流星,穿过医院候诊室,她的外套是那么的白,白得闪闪放光。
对她来说,当然是可能的,她没有丈夫。她放任儿子成为野孩子。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也许这样就有可能了。“我原本也能做到的。”玛丽琳想,这句话像拼图一样拼凑到一起,敲打着她的神经,她认为它时态正确,并没有什么语法错误,她只是错过了机会而已。泪珠滚下她的脸庞。不,她突然想,应该是“我能做到”。
然后,令她觉得既尴尬又恐惧的是,珍妮特·伍尔夫出现在她面前,热情地朝坐在椅子上的玛丽琳弯下腰。?“玛丽琳?”她说,“你是玛丽琳,对吗?李太太?”
玛丽琳不知如何回答,她机械地说:“伍尔夫医生。”
“你怎么了?”伍尔夫医生问,“你病了吗?”从现在的角度看,她的脸惊人地年轻,透过粉底,还看得到她鼻子上的雀斑。她的手轻柔地搭在玛丽琳肩膀上,沉稳坚定,她的微笑亦是如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些动作似乎在说。
玛丽琳摇摇头,“不,不,没事。”她抬头看着珍妮特·伍尔夫,“谢谢你。”她的感谢是真心的。
第二天晚上,吃完意大利饺子罐头和蔬菜汤罐头,她心中形成了一个计划。她继承了母亲的全部存款,足够支持几个月,等她母亲的房子卖掉,她会得到更多的钱,足够支持几年,至少。在一年内,她就能拿到学位。这将证明她仍然能做到。现在还不晚。然后,她就申请就读医学院。只不过比原计划晚了八年而已。
趁孩子们还没放学,她开车一个小时,来到托莱多城郊的社区大学,报了有机化学、高级统计学、解剖学三门课:这是她大学最后一个学年的课程计划。第二天,她又开车过来,在校园附近租了一套带家具的小公寓,五月一日就能搬进来。还有两周。每天晚上独自一人时,她就读那本烹饪书,回想母亲渺小、孤独的一生。“你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她提醒自己,“你的人生不止如此。”不用担心莉迪亚和内斯,她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尽量不去想别的。詹姆斯会替我分担的。她去弗吉尼亚办事时,他不是处理得很好吗,所以,她的梦想是有可能实现的。
在寂静的黑暗中,她把大学时的课本装进纸箱,把纸箱运进阁楼,做好了准备。快到五月的时候,她每天都准备丰盛的饭菜——瑞典肉丸、俄式炒牛柳丝、皇家奶油鸡——都是詹姆斯和孩子们最喜欢的,也是母亲教给她的。她给莉迪亚烤了一个粉色的生日蛋糕,允许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五月的第一天,星期天的晚餐结束后,她把剩菜装进保鲜盒,放入冰箱。她烤了很多饼干。“你好像在为大饥荒做准备一样。”詹姆斯笑着说。玛丽琳也朝他微笑,不过是假笑,那些年里,她一直对母亲这么笑——对着你的耳朵,扯起你的嘴角,嘴不要张开,别人很难看出这是假笑。
那天晚上,她在床上搂着詹姆斯,亲吻他的脖颈两侧,缓缓褪下他的衣服,像他们年轻时一样。她试着记住他背部的曲线和脊柱底端的凹陷,仿佛他是一处她再也领略不到的风景,想到这里,她哭了起来——最初是沉默地哭,后来,随着身体间的不断碰撞,她哭得更加厉害。
“你怎么了?”詹姆斯小声问,摸着她的脸,“怎么回事?”玛丽琳摇摇头,他把她拉近一点,他们的身体又湿又黏。“没关系,”他亲亲她的额头,“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早晨,玛丽琳埋在被单下,听詹姆斯穿衣服。他拉上裤子拉链,扣好皮带。即便是闭着眼睛,她也能想象出他竖起衣领、徒劳地想要抚平那撮头发的样子。这么多年来,正是这撮头发让他看上去一直有点像个学生。他过来吻别她的时候,她还是闭着眼睛,因为她知道,要是睁开眼看他,眼泪就会再一次流出来。
后来,她在车站跪在人行道上,亲了内斯和莉迪亚的脸,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要好好的,”她告诉他们,“听话,我爱你们。”
校车沿着湖岸消失后,她去了女儿的房间,又去了儿子房间。她从莉迪亚的梳妆台上拿走一只樱桃色的塑料发夹,上面有朵白花。这发夹有一对,但莉迪亚很少戴这只。她从内斯床底下的雪茄盒子里拿走一只弹珠,它并非他的最爱——他最爱的那一只弹珠深蓝色底,点缀着白斑点,好像天上的星星——这只弹珠颜色更深一点,内斯叫它们“奥利”。她还从詹姆斯在她大学时代常穿的那件旧大衣的翻领下面剪下一颗备用纽扣。玛丽琳把这三样纪念品塞进衣袋——后来,她最小的孩子也继承了她的这个习惯,但玛丽琳从未向汉娜或者任何人提起过今天的举动。这些东西都算不上珍贵,并非主人的最爱,找不到它们的话,主人会怅然若失,但不会难过。玛丽琳随后从阁楼拿出她藏起来的纸箱,坐下给詹姆斯写信。不过,这样的信该怎么写呢?不能用她自己的信纸,好像把他当成了陌生人,更不能写在厨房的便笺本上,像写购物清单一样随便。最后,她从打字机上扯下一张白纸,拿着笔坐下来。
我意识到,我现在的生活并不快乐。我头脑里总是憧憬着另一种生活,但实际情况却事与愿违。玛丽琳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我的这些感受在心底压抑了很久,但是现在,重新造访我母亲的屋子之后,我想到了她,意识到我再也不能继续压抑下去了。我知道,没有我,你也可以过得很好。她顿了一下,想说服自己这些字句都是真的。
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为什么不得不离开。希望你能原谅我。
玛丽琳拿着圆珠笔坐了很长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收尾。最后,她把这张纸撕成碎片,扔进废纸篓,决定还是直接走人为好,消失在他们的生活中,假装从未出现过。
下午放学后,内斯和莉迪亚发现母亲没来车站接他们,他们回到家,发现门没锁,房子里没有人。两小时后,他们的父亲回到家,发现孩子们坐在前门台阶上,似乎害怕独自待在房子里。他问内斯:“你说的‘走了’是什么意思?”因为内斯只会重复这两个字:“走了。”这是他唯一知道的答案。
莉迪亚倒是什么也没说,父亲给警察和所有邻居打了电话,但忘记了做晚饭和送孩子上床睡觉。警察来做笔录的时候,她和内斯已经在起居室地板上睡着了。半夜时,莉迪亚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是父亲把她放上去的——脚上还穿着鞋。她起身去摸索母亲在圣诞节时送给她的日记本。终于发生了重要的事情,值得她记录的事情。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为什么短短一天之内一切都变了样,为什么她如此珍爱的人前一分钟还在那里,下一分钟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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