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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突然来这么多穿戴整齐的警察,引得小孩子跟在后面满街跑,爸妈却追着把他们拽回家。现在风声鹤唳,广为流传的说法是,云坑人即将血洗凤岭乡,为黄保祥报仇。
在县乡领导和警察的簇拥下,周秋水左手叉腰站在乡政府大门前,眉头紧锁,满面懊丧之色。他多次听取过平安县一些村庄和云坑村发生大规模械斗的汇报,也做过批示。但亲临一线,直接应对云坑人的威胁,还是第一次。他心中有些忐忑,面对群情激愤的复仇者,该如何把握强硬和退让的分寸?早上,他拨通谢建平的电话,商量解决办法。谢建平表示,马上派出由县委政法委书记领头的工作组迅速进驻云坑村。同时,提醒周秋水向凤岭乡多派警力,以防事态失控。
县委一把手的出现,很大程度缓解了人们的恐慌情绪。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老百姓渐渐多起来,胆小怕事的女人打开家门,不再喝斥嚷着出门的孩子。其实,这次械斗云坑人一死六伤,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复仇的锐气?十多年来,云坑人四面出击,逢战必胜。此番阴沟里翻船,犹如寒冬腊月冰水浇头,对他们的思想造成极大震撼。凤岭山深人少,却直接拿火铳和他们对话,这让他们惊恐万状。何况,六个伤员还在平安县医院治疗,黄保祥的尸体也放在平安县医院的太平间,投鼠忌器,组织复仇几乎不可能。而东巴县委政法委工作组的进驻,给了他们一个下台阶的机会,顺水推舟不再蛮横闹事。
谢建平打来电话,说做通了云坑人的工作,明天死者、伤者家属来平安,就死者的赔偿、伤者的治疗问题进行协商。周秋水松了一口气,总算事态没有进一步恶化。他匆匆赶回县城,临近中午也不愿留下来吃饭,甚至上车时没有礼节性地和袁晋鹏握手。他面有愠色,觉得在“啵咕”和蓝中华脱逃的问题上,袁晋鹏难辞其咎。昨天晚上,他指派张建国和辛国强率领大批干警连夜赶往凤岭乡,目的就是尽快抓获凶手,争取主动。结果,“黑仔”一伙人当场落网,“啵咕”和蓝中华却不知去向。如果明天仍然抓不到人,谈判桌上肯定会陷入被动。
送走周秋水,袁晋鹏本想陪着张建国。不料,张建国说,晋鹏,你去忙吧,我们去一趟派出所。他知道张建国、辛国强有意避开他,却不便挑破,只好装糊涂,和包凯旋悻悻而归。自昨夜回到乡政府,他几乎未合眼。张建国和辛国强到凤岭后,连夜召开会议,分析案情、布置抓捕,弄到凌晨两点多钟。好不容易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心潮起伏,浮想联翩。今天天还没亮,警察一批接一批开进凤岭乡。接着,周秋水风尘仆仆地赶来,一脸青霜,忙得他不亦乐乎。当然,忙和累理所应当,谁叫你凤岭乡惹上这样的麻烦事?让他困惑的是,组织上似乎不信任他。昨天晚上,他如实报告张建国,蓝中华、“啵咕”在小桥边和他分手,往虹桥乡方向走了。然而,今天清晨,有人看到蓝中华和“啵咕”穿过凤岭村,朝村后的山路走去。也就是说,昨天晚上,这两个人住在凤岭街上、住在一大批警察的鼻子底下,现在不慌不忙地溜了。县公安局怀疑袁晋鹏说了假话,导致干警没有对凤岭街上进行地毯式搜查。甚至有人猜测说,袁晋鹏不仅知道蓝中华、“啵咕”折返凤岭街上,还为他们提供交通工具。面对流言蜚语和张建国、辛国强复杂的眼神,袁晋鹏不知道该找谁澄清。
包凯旋替袁晋鹏泡一杯浓茶放到茶几上,静静地坐下来。见袁晋鹏脸色阴沉,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次情况太糟了,怕是不好收拾。”袁晋鹏说,端起茶杯,吹开热水中逐渐舒展的茶叶,喝一口,缓缓咽下去。
包凯旋宽慰他:“还好抓到了黑仔,局面不会那么被动。明天谈判,云坑人肯定要求抓住凶手和组织者。”
袁晋鹏说:“蓝中华是特种兵出身,野外生存能力强,被抓的可能性不大。真被抓到,蓝中华这辈子算完了,至少要判八年刑。对于一个任劳任怨的财政所长而言,这是一个悲剧。”
“就算抓不到人,也只是多赔些钱吧。袁书记,说句实话,我不想看到蓝中华身陷牢狱之灾,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包凯旋动情地说。
“这要看蓝中华的造化,公安局调集了一百多干警围追堵截。”袁晋鹏说,语气低沉,话锋一转:“明后天谈完善后赔偿事宜,县委估计会派调查组下来。”
包凯旋吃惊地睁大眼睛:“县委要调查我们?追究责任?”
“你以为这是小事啊?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在这个位子上继续干下去。”袁晋鹏站起身,走到窗前,目光直视窗外,任由夜间凝重的黑窜入眼帘,平静地说。
包凯旋不由得拍一下椅子的扶手:“有这么严重吗?!”
事情正如袁晋鹏所料。第二天,两县分别由县委副书记领衔开始协商善后事宜。谈判进行得很艰难,在周秋水、谢建平直接干预下才有结果。凤岭乡政府赔偿黄保祥家属各种费用总计十三万九千元,另外全额承担受伤人员的医疗费、误工费、营养费、陪护费等。因费用数额较大,凤岭乡无力支付,只好先由县财政垫付这笔款项。忙完谈判、赔偿一堆让人头痛的事情,袁晋鹏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心想,终于可以喘口气。谁料,刚睡一个安稳觉,县委派出的调查组进驻凤岭乡。调查组由县纪委副书记吕直带队,县委政法委、组织部、地税局、公安局等相关部门领导参加。袁晋鹏清楚,调查组由吕直带队意味着什么。吕直人如其名,嫉恶如仇,性情耿直,业务娴熟,在县纪委工作十多年来,“做”掉了二十多名科级领导,人称“吕阎王”。单单以私交论,袁晋鹏和吕直还不错,毕竟吕直是杨大忠提拔起来的人。不过,既得“阎王”称号,就不好打交道,不能以常情推理。吕直很快找到两个所谓的漏洞揪住不放。上级税务部门三令五申反对聘请社会闲杂人员协助收税,尤其不能“包税”。凤岭乡党委、政府为何迟迟不予以纠正,以至于酿成恶性案件。作为乡党委书记,袁晋鹏为何放任蓝中华、“啵咕”逃跑,以至于错过抓捕时机,两名主犯至今未能归案。
时值初夏,满目苍翠,生机勃勃,袁晋鹏却感受到迎面扑来的杀气。他找不出足以解释和争辩的理由,正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当然,即使挨处分,也大有门道。周秋水放你一马,蜻蜓点水,弄个党内警告处分了事。倘若要整你,搞个撤职查办未必不可。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周秋水会小题大做。
调查组一走,袁晋鹏立即赶回县城,无论如何不能坐以待毙。回到家里,他静静一想,觉得很棘手,不知道该找谁。思之再三,他决定先去县纪委书记龚琼英那里摸一摸情况。出了门,他有点心虚。龚琼英以前担任宣传部长,后来接任纪委书记。他虽说多少有些接触,却没有什么私人交往。现在有求于人,难免忐忑。看来,任何时候都要和纪委书记搞好关系啊。
龚琼英很客气,见袁晋鹏来,把正在办公室汇报的几个人打发走,又是让座,又是倒茶。可一旦提及正事,却打起了太极,说还没有听取调查组的汇报,不知情况怎么样。不过,辞别时,龚琼英说,县纪委在县委领导之下,不管情况如何,关键看县委和周书记的意见。他算是懂了,问题如何不重要,县委的态度才重要。而周秋水就是县委!他的问题只有周秋水能够解决,他的前途就攥在周秋水手里!
从龚琼英办公室出来,袁晋鹏直奔二楼周秋水办公室。可是,周秋水不在办公室,他正赶往县人民医院看望县检察院一个科长。
昨天下午,丁向东去办公室上班,路上遇到一桩不平事。一个“光头”带着两个小年轻从一辆脚踏三轮车上下来,却不给车费。三轮车车夫上前索要,三个人不由分说,抡起拳头便打,打得车夫抱头求饶。丁向东上前一步,大喝一声:“住手!怎么打人?”光头见有人干预,当即丢下车夫,把丁向东围在中间。因为没有穿制服,丁向东亮明身份:“我是检察院的,你们怎么打人?!”。光头冷笑一声:“检察院怎么样,照打不误!”说罢,几个人劈头盖脸把丁向东打翻在地,又捡路边的砖头砸脑袋,登时血流满面。
周秋水听说此事后,当即致电辛国强,要求尽快将凶手抓捕归案。今天亲自前往医院看望。毕竟,这是平安县今年第一起货真价实的见义勇为事件。
听说丁向东的事,袁晋鹏有点吃惊,他和丁向东是高中同学,交往密切。他估计周秋水去医院要不了多久,便没有离开大楼,来到四楼县委宣传部。报道组组长周自远正趴在桌子写稿子,见袁晋鹏进来,随手抓一把折叠椅放在身边让他坐下。他们是老同学,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有事直奔主题。
袁晋鹏问:“向东怎么回事?你没有打电话告诉我。”
周自远连忙叫屈:“我昨天到省报送稿,晚上十点多钟才回来。今天上班才听说,正想打电话邀你晚上一起去看看向东。”
“下午就去,怎么要等到晚上?”袁晋鹏说。
周自远说:“周书记说要好好宣传向东见义勇为的事迹,地区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马上赶过来,我怕要陪他们一下午。”
接着,两个人东拉西扯聊了一会儿。周自远牢骚不少,说天天想破脑袋“编”稿子,月月辛辛苦苦去省报送稿子,还要带上土特产,否则有可能所有稿子石沉大海。一年两个头版头条的任务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苦不堪言。临近中午,袁晋鹏估摸周秋水回来了,向周自远告辞,去周秋水办公室。
见是袁晋鹏,周秋水微微一笑,亲切地说:“晋鹏来了。”说罢,抬了抬手,示意袁晋鹏在对面坐下。
袁晋鹏一脸愧疚:“周书记,这次我们给您添麻烦了。”
周秋水点点头:“年轻人嘛,难免麻痹大意,一定要吸取教训,以后多加注意,现在农村的情况很复杂啊!”
袁晋鹏觉得周秋水这么说是责怪自己处置不当,心有不甘:“协税的事我很少过问,没想到闹得如此不可收拾。”
周秋水听出袁晋鹏的弦外之音,正色道:“乡党委书记主持乡里的全面工作,把总关。财税虽然是乡长主管的事情,但涉及农民负担、涉及稳定,就不是单纯的财税工作。你在乡镇工作也有几年,应该有这样的敏感性。前年的八·一九群体事件,你是知道的,说起来也是小事酿大的嘛。最后省委孔书记出马,带着武警来,才解决问题。”
周秋水意犹未尽,稍稍停顿一下,接着说:“说句实话,我之所以不大愿意把你放到书记的岗位上,一是没有比较合适的乡镇,二是觉得你还要历练一下。要当好这个班长,除了能力强善于带队伍之外,关键要善于处理复杂的农村矛盾。我也知道,你们很难。分税制之后,先要保国税。多数地方根本没有什么税源,培植税源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逼得你下死力气收那些农业税、农林特产税、乡统筹、村提留,否则你们没有办法给老师给干部开工资。干部还好一点,老师没有工资,肯定要闹。你们的确很难,这就要水平啊。钱要搞上来,还不能激化矛盾,尤其不能出大事。去年国庆前,中央狠狠地处理了一批拼死拼活干工作的农村基层领导。党中央也知道县、乡干部委屈,可事关这么尖锐的干群矛盾,你叫中央如何取舍,只能委屈我们嘛。”
袁晋鹏觉得,周秋水看问题入木三分,有人情味,不似往日那副模样,心中有些疑惑。转念一想,自己今天主要探探口风,不能只顾聊天,忘了正事,于是说:“周书记,不管怎么说,我们党委、政府要为这件事负责,我心甘情愿接受纪律处分。”
周秋水说:“你能够主动认识错误、承担责任,我感到很欣慰。当然,至于如何处理,要看调查组带回来的情况,召开专题会议研究。不管怎么样,希望你吸取教训,增长见识和能力。也希望你不要灰心,安心工作,争取创造优良的工作业绩,让县委对你放心!”
从周秋水办公室出来,袁晋鹏心中暗喜,脚步随之变得轻盈。看来,情况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不必惊动谢建平、刘贞吉。
在家吃罢午饭,袁晋鹏忽生倦意,便躺到床上,没过几分钟就呼呼入睡——好久没有睡一个安稳觉了。一觉醒来已是四点多钟,于是,翻身下床,到厨房洗一把脸,感觉十分舒服。不由得想起一副对联“眼界有尘三界窄,心头无事一床宽”。接着,从公文包里翻出那本《国画》,细细品读。这本书,他前一段时间读过一遍,觉得意犹未尽,稍有闲暇总会不由自主拿出来翻一翻。他内心深处忍不住把自己和书中的主人公朱怀镜再三比较,朱怀镜的未来是怎样的呢?自己呢?
晚上,袁晋鹏和周自远去医院看望丁向东。丁向东剃了光头,白纱布缠住大半个脑袋,如果不是那别有特色的深目高鼻,他们几乎认不出他。两个老同学的到来,让丁向东心头一热,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圈,险些掉下来。这是委屈的泪水,一个人在受到欺负后遇到亲人朋友的自然反应。他的确感到委屈,一个堂堂检察官,在亮明身份后,不仅没有救护弱者,反而惹祸上身,被打得头破血流。对方还明目张胆地叫嚣“照打不误”,多么猖狂啊!袁晋鹏、周自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问一问伤情、身体状况。直到丁向东说三个凶手傍晚时全部落网,气氛才轻松一点。周自远如释重负地说,凶手落网,稿子也好写。
回家的路上,袁晋鹏把下午找周秋水谈话的情况告诉周自远。周自远默然不语,好大一会儿才说:“周秋水的话不一定信得过,他两三次暗示提拔我做宣传部副部长。这么久了,也没个影子!”
袁晋鹏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却不愿意把周自远的事和自己的事情挂钩,觉得即使情况不太好,也不至于太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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