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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坊,是东柏堂最西侧的一处,现在是大将军最宠爱的外妇元玉仪所居。
本来东柏堂就罕有人来,除了大将军的心腹,不是谁都能登堂入室。偏于一隅的木兰坊就更是清静得多少日子都不会见到一个外人。服侍元玉仪的几个奴婢从来没见过这么好静的女郎。她可以一整日一个人坐着,一句话不说。请她用餐便用餐,请她安寝便安寝。如果没有人去请,她仿佛连饥饿和困倦都不知道。
庭院里种了许多难得的琪花瑶草。这都是元玉仪移居到木兰坊之后崔季舒特意命人移植来的。这个季节满庭芳华,元玉仪穿着单薄的素色纱襦裙,站在洒满了阳光的庭院中。时至今日,每当一个人独处在这木兰坊的锦绣丛中,她还是依稀觉得往事如梦。
不错,她是宗室旁枝落魄出身的庶女,在当时为后将军的孙腾家做舞姬。自从她见到他,第一眼就被他吸引住了,连自己都说不明白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倾国倾城的容颜;也许是因为他的不羁和霸气;或者什么都不因为。其实他不知道,早在后将军孙腾把她敬献给他之前,她早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了。在宫里、在骠骑将军宇文泰府里……可是他一次都不记得。
当他终于知道了她是谁的时候,她以为她从此以后可以附庸在他身边。身为微贱之躯,她并没有奢求,只想在他身边。她本就一无所有,唯有对他的一腔真心。她以为他会在意她的真心,至少有一点点感动。但是,没有。
不是他不会在乎,原来他在乎的是别人,是他的世子妃,真正的宗室公主,如今世子妃的亲兄长更成了大魏皇帝。同为宗室之女,她与世子妃的距离有多么远?她可望而不可及。更让她伤感绝望的是,她在他心里永远也不可能达到她那样的位置。
既然如此,被牺牲掉就是难免的。世子任性,为了和世子妃治气连自己的世子位都可以输掉,更何况是她?最后归罪于她也是必然的,出了改故,后将军孙腾惧祸,所以她被孙腾赶出府去。因为在孙腾眼里,她就是祸患,让世子露了败迹的祸患。
后来听说他去了晋阳,他找过她吗?她却只能流落于洛阳街市。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忽然有人找到了她。却不是她原来的主人孙腾将军,也不是他,是济北王元徽。她的命运总是不能由自己的。济北王命人继续教习她舞、乐。这是她从小到大唯一一直在做的事。济北王待她很好,比以往任何的人都好。不让她自称奴婢。知道了她是宗室庶女出身,也没有嫌弃过,还以她为女儿。也不知道辈份对不对,想想真是可笑。她什么也不想问,知道到了时机济北王一定会对她言明一切。
这个时机又等了许久。直到有一天她的“父亲”告诉她,会让她进宫给大将军献舞,让她一定好好用心练习。到时候会看时机,把她赠于大将军。她还是一件可以随时被转手赠送的礼物。济北王告诉她,大将军就是她从前服侍过的高侍中、渤海王世子。
说好不再为他动心了,但是她还是没做到,只是她学会了掩饰自己。
济北王很详细地给她讲了许多大将军的事。皇帝和大将军之间没有可靠的人连结,总会有误会,是皇帝知道她曾是大将军喜欢的人,所以特别命人把她找回来,再赠送给大将军,借以示好。
而她要做的,就是尽力服侍好大将军。大将军身居高位,但也难免颇多烦恼,压力重重,她要能让他忘忧。然后,如果大将军对皇帝和宗室有什么不满,她要学会不着痕迹地为皇帝和宗室说话。她自然有这个责任,她也只是宗室出身,更何况“父亲”济北王对她有救命之恩。如果没有济北王,她早就饿死街头了。要是有必要,她就要把大将军的举动告诉济北王。
她恍然大悟。但她不记得自己答应过济北王什么,只记得一件事:她终于又可以见到他了。她不要再是那个低贱的舞姬,低贱到连真心都一文不值。她也不希望他的身份是大将军,是渤海王世子。
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失望了,没有从他的眼神看到一点点的惊喜,好像她就是寻常舞姬,他或许认识她,又或许不认识,而在他心里这都没有区别,是无关紧要的事。但是究竟他还是被皇帝和济北王算准了心思,是他把她从他的弟弟太原公的府第里带走了。究竟有多少女郎为他误了自己?连太原公夫人那样美得天下都独一无二的美人都不能免俗。他都全然不在意,他可能是没有真心的吧。
但是她又猜错了。他有。如果她还是过去的元玉仪,又会绝望了。他的世子妃明明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郎而已,偏偏就能拥有他的真心。为了他的世子妃,他甚至连妾室的身份都不想给她,她终究还是不会成为他的人。
她怨恨过元仲华吗?还是该怨恨孙腾?怨恨元徽?留着怨恨有什么用?她想要他,只想要他。她装作不认识他,不希望他是大将军,也不希望自己还是从前的元玉仪。
元玉仪被阳光照得身上暖暖的,舒服极了。她抬头向远处眺望,目光越过矮墙可以清楚地看到半遮半露的鸣鹤堂檐角。她知道此刻他就在鸣鹤堂。他究竟知道不知道她背后的一切呢?而实际上她并不为这个过于忧虑、担心。
外面阳光正好,鸣鹤堂内却透着一缕阴冷。
鸣鹤堂里十分明亮,悬在窗上的素纱将外面过于耀眼的阳光过滤得柔和了许多。里面布置成了书斋的样子,处处精致、淡雅,不像是大将军府里那么金碧辉煌。满壁的图书,设着一张大床,床上并没有斗帐,可坐可卧。这种大床是可供数人共坐。此刻大将军高澄和他的心腹散骑常侍、中军将军陈元康正共坐于床上喁喁低语。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张用于床上的矮几。
“高王说大将军过于心急。”陈元康把他回晋阳向大丞相高欢禀报太傅尉景这件事的过程和高澄细细交待了一遍。
坐在陈元康对面的高澄支肘于矮几上,用手撑着额角。陈元康只看到他束发的小冠和微蹙的眉头。他静静地等待高澄的吩咐。
高澄心里却疑惑了。惩贪渎的事原本是他和父亲高欢商量好的,也说过要拿几个亲信的人惩治了以示百官。他的姑父,太傅尉景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尉景之贪贿较之别人过之十倍、百倍不止。不管是他本身,还是他的身份,都是现在以警效尤的最合适例子。可能会因惩治尉景而引来麻烦,这也是他和父亲早就想到的。但是现在,这一句“过于心急”又是什么意思?他顿时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了。
看高澄一直沉默不语,陈元康心里却有了些眉目,提醒道,“臣听说郡君找高王和王妃屡次哭诉,郡君是久病重疾,高王难免伤感。”
高澄心里也豁然一亮,抬起头来,“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
陈元康立刻领会了高澄的意思。论国事尉景该受重惩,若论家事,就算是小辈冒犯,不过是上门赔罪而已,还能怎么样。尉景和高娄斤想把这两个意思混为一谈,那他就偏要分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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