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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娘欣然道,“看来,国公已是胸有成竹,既然如此,我也就拭目以待了。”
这话说完,她便要起身告辞,没想到定国公又是一抬手,稳稳当当地道,“女公子稍安勿躁——这屋里都是我的心腹,可以不必有任何忌讳。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想要清扫东北海域,这是大宏愿,您也看到了,这在海上要把一片海域清扫干净,不是顺路而为能够做到的。这一场大风雨,却是天赐的机会,附近海域的船只,多数都在避风港躲雨避难……要清扫的是哪家哪户的船,有什么标记,女公子可否稍微明言呢?”
他一边说,一边以温存而欣赏的眼神望着蕙娘,态度诚恳而坦然,仿佛只是为了更好地完成立雪院的要求,蕙娘心里,却是警钟大作。她毫不考虑地道,“既然国公如此爽快,我也就不隐瞒了,我们主要就是为了把在海上走私朝鲜药材的船只清一遍,敲山震虎,把这条航路空出来。其实,本来这也应该是海军的活计,只是天津一带海军太糜烂,而且和权家没有多少关系……”
现在船队已经航出了朝鲜海域,实际上是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扫荡机会,不过蕙娘也没什么能指责定国公的地方,当时的朝鲜海域,的确是风平浪静。定国公微微一笑,道,“哦?这可不巧,最近也许不是朝鲜药材的丰产期,我们走过的时候,确实没发现一点不对劲的地方。按少夫人这么说,现在要再遣船回去,又有点太招摇了,恐怕会招来不好的言论。”
蕙娘已经做好准备,这一次就放过权家私兵,她叹了口气,只好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约定就是约定,国公可以放心,二皇子的安危,仲白一定会尽力看顾的。”
连续两招花枪,都没能换来蕙娘的一丝慌乱,定国公望着蕙娘的眼神,益发满是兴味,他沉吟了片刻,忽地又含笑道,“不过此事也不是没有转机。天津距离仁川很近,走私商船是不敢走直线的,毕竟,朝鲜闭关锁国,对于往大秦的航路,一直封锁得很严密,大部分时间,走私船会从日本绕一圈,贩卖瓷器、丝绸等,换得白银、漆器。这么一条完整的贸易线,才能撑起整个走私航线的消耗,现在是暮春时分,一旦入夏,台风频频,就不适合走船了。应该来说每年走私的高峰就在春秋,我们在朝鲜海域没有遇到走私船只,可能就是因为船只已经从朝鲜经过,到达日本,再往下说不定就转往琉球,从福建上岸。现在江户湾里的商船,载有红白参、桔梗、大独活的,应该都是朝鲜过来的走私船。”
这么详尽的信息和计划,不可能是临时起意才凑合出来的。定国公只怕是有意藏而不露,想要摸摸权家的底细,直到现在,他才能肯定——或者说是选择相信,权家真的就只是想要维护自己的独家走私权而已。蕙娘在心底提醒自己:任何事,都不可能做得丝毫不留痕迹。有时候燕云卫不知道的事,几个世家却是门儿清。尤其是权家又掺和进了扳倒牛家的计划里,当时三家,孙、桂、许,对权家的深层目的,只怕都在不同程度上有所怀疑。只是许家懒得掺和这回事,一心要做纯臣,而孙家、桂家,都在为自己的将来做着筹划,谁知道算着算着,会不会把权家给算进去了?
“这么说——”她面上却自然是做出惊喜之色,多少有些嗔怪地道,“国公你是真正胸有成竹了?”
定国公凝视着蕙娘,口中笑道,“少夫人,谋定而后动,我孙某答应过的事,自然要给您办得漂漂亮亮的。刚才起了玩心,略卖了个关子,少夫人可别和孙某一般见识。”
要说建功立业,孙国公能把一支舰队从大秦开到新大陆,再几乎完好无损地开回来,能力、功勋自然是不用说的了。这种人一旦用心,压迫感自然十足,蕙娘心里也有点吃不消,面上却不肯示弱,抬高下巴怡然道,“哪里,开个玩笑罢了,国公的人品,我和仲白都是相当放心的。”
定国公竟扮了个鬼脸,他拧了拧鼻根,苦笑道,“哎呀,少夫人不提,我都忘了,权神医也是个好动的性子,如能一道上船,你们夫唱妇随的,想必要比现在各自两地相思要好得多了。”
都是已经成家生子的男女,这种暧昧的互动,要比未婚少男少女间的更为直接也更为大胆,蕙娘固然严防死守,不肯露出一点动心的痕迹,却也知道自己这样也许更能激起定国公的兴趣,现在终于让他主动提起权仲白,她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面上故意露出思念之色来,轻声道,“仲白若能在我身边,当然再好不过了。要不是此次日本幕府之事,非我不能做主,仲白不能来,我是不会出京的……”
“少夫人的性子,和权神医可谓是南辕北辙,却又这样合衬,”定国公也道,“不能不说是缘分了。”
他伸了个懒腰,灼灼的双眼又再盯住蕙娘,仿佛在寻找她的一线破绽,“我对神医还是了解的,他最憎勾心斗角、汲汲营营,少夫人却是精于算计的巾帼英雄,按说本该是一对怨偶,谁能料到神医对少夫人竟钟情至此呢?就是少夫人,对神医也如此倾慕,从未以世俗的标准强求神医什么……”
“这就是夫妻么。”蕙娘微微笑,“若要我说,国公常年出海在外,按常理,孙夫人也应该颇有怨言,可她常年相夫教子,一人支撑门户,对内对外都无可挑剔。不是夫妻之情支持着她,孙夫人凭什么心甘情愿?”
提到孙夫人,定国公的神色也为之一变,他再叹了口气,又拧了拧鼻根,苦笑一声,却是再没答话,只是起身道,“船到江户湾时,少夫人可到甲板上看看热闹。我就先不送了。”
蕙娘也觉得自己的回击是过分凌厉了一点,她算是看出来了,定国公没想和她怎么样——这点脑子他还是有的,两人都是有身份的人,玩火自焚的蠢事不能做。只是男人嘛,好色风流,有了贤妻美妾还觉得不够,得了闲若能情挑个红颜知己,你来我往耍耍花枪,也能满足他的一些欲望。只是她自己虽然条件优越,但却有权仲白这个孙家的恩人做夫君,定国公的行动,才算是被限制了下来,有时情不自禁展开一点攻势,被她提醒了又回到现实,看来他似乎也有点进退失措……在这个当口,自己多提权仲白几次也就罢了,刚才一时冲动说到孙夫人,语气未免太尖利了点。
不过,出口的话也吞不回去,见定国公似乎有几分狼狈,她微微一笑,也就起身退出了舱房。
过后几日,定国公果然还把持得住,没有出面寻她,只是透过底下人施以关怀。虽说现在船队被困在海上,但蕙娘的饭菜里依然每顿都有鲜蔬。这些蔬菜可是从江户湾采买过来,也算是得来不易了。
宝船亦在缓缓往江户湾前进,整只舰队随之压上,不过数日功夫,透过千里眼,已经可以远远地望见江户湾的轮廓了。——桂皮不知从哪里寻了千里眼来孝敬蕙娘不说,还打听了许多日本幕府的情况,说给蕙娘解闷。
虽说日本不过是弹丸之地,除了盛产海物、漆器以及得天独厚地拥有丰沛的白银矿以外,人民生活贫瘠得一塌糊涂,一度要靠倭寇在海上讨吃,但国内却也并不消停,各地大名形同割据,小小的地方,政治局势也比较复杂。这一次拒绝宝船入港,就是幕府下令,许多大名都恐惧大秦天威,现在幕府也是吵成了一锅粥。而蕙娘更关切的票号生意,由于幕府闭关锁国,又不像是朝鲜王庭,起码对各地还有直接的影响力,能有权臣这种产物。现在的日本,各藩时有摩擦、彼此不服,中央幕府也没有什么能够完全服众的人物。如果大秦票号想要介入,除非真金白银开道,把所有派系都打点到了,不然,随时可能被当成攻击政敌的把柄,票号的稳定性根本得不到保证。而如果把所有人都贿赂到了,幕府还能不知情吗?
听桂皮这么粗粗说来,蕙娘初步得到的印象,和宜春号事前的报告结论几乎是一致的:日本市场不小,当地有银矿,也有漆器,虽然人民生活困苦,但只要有从事走私的大名在,对票号就有需求。但这块肉和朝鲜不一样,是处处都连着骨头,不太好啃……也难怪盛源号不愿选择日本入手,非得要在朝鲜做了。如果能借船队的势,和幕府里的高官,甚至是将军本人直接接触,也许还能谈谈。不过,从幕府对大秦的态度来看,这个想法是注定要落空的了。
不过,这件事进展快慢,蕙娘也不大放在心上,反正现在凤楼谷单纯得一塌糊涂,没有私兵,不过一群耕读营生的前朝遗民,就算真被人发现、戳穿,权家会深陷麻烦,但却不至于立刻家破人亡。再说,盛源号现在已经有所动摇,蕙娘也有信心用别的利益,换取他们在朝鲜业务上的让步。实在不行,大不了立雪院再和定国公做一笔交易,就把盛源号的船给击沉了又如何?做得干净一点,盛源号根本捉不到把柄,生意人不讲意气之争,明白了她的决心,他们会让步的……现在她更在乎,或者说更好奇的,还是权家私兵的动向。他们是否在风暴中也有减员,又或者说幸运地躲过了风暴,现在江户湾中以普通商船的名义修缮船身,又或者,他们已经走得更远,现在已越过船队,往新大陆那一头过去了?
在她的期盼中,舰队终于到达了江户湾,但定国公没让船队继续前进——江户湾遍布炮口,再往前走,就进入炮击范围了。其实就是这样大剌剌地停泊在江户湾门户上,也已经是对幕府尊严的挑衅。除非是准备开战,不然开得这么近做什么?
江户湾是个大口袋一样的海港,从口袋口开始就遍布炮台,外国船只只能在袋口附近的码头卸货交易。因前几天刚有过风暴,此时的外国商船几乎都集中在袋口内侧的船厂、码头中,舰队几乎都能用眼睛把他们全数出来,被船队这么一横,出入口已经锁死。任何一艘船要出海,都要从舰队中穿行过去,当然毋庸置疑,在这穿行的过程中,整艘船的死活也就只能看舰队的脸色了。在广袤的海域中,人们无法看清彼此的脸色,甚至连传递言语都比较困难,想要把任何事广而告之都需要费上一番功夫。但大秦舰队,亦无须一言半语,往水道中间一泊,就已经把自己的态度鲜明地亮了出来:虽说这里是江户湾,但就从此刻起,江户湾前说话算数的,已不再是幕府了。
东京湾内,自然免不得一番风云诡谲,幕府第二天早上就派出小船登舰投书,据桂皮从传闻中打听到的,这国书甚至用的是一般的信封,上头措辞也有几分狂乱。幕府这会,是用舰队在江户湾里休整的货船作为筹码,在提醒舰队要谨言慎行了。
孙国公此次出去,本来就是要打仗的,船员里要以兵丁为多,谁不渴望烧杀掳掠,这群人也不会去想朝廷里的事,只知道打赢有赏有女人,有仗打如何不开心?海战也罢了,叩关战若能得胜,一般都可以上岸劫掠,因此个个都战意高涨,恨不得立刻和幕府开打。当然,如桂皮这样的人,却不愿身处于战场之中,现在是一面觉得痛快,一面也有些忧心忡忡。蕙娘却已猜到孙侯的下一步布置,对桂皮的担忧,她不以为然。
定国公给的回复,的确也很‘温和’,他摆事实讲道理地述说了大秦货船的悲惨遭遇,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对于胆敢劫掠天家舰队的货船,必定要追击到底,鉴于海盗船航行的方向是江户湾,舰队是追着它们来到江户湾前的。现在任何一艘商船都可以自由离港,但在离港前必须受舰队检查,证实清白以后方能离去。
这个声明,已经不能说是霸道了,根本就是暴虐无道。偏偏针对的也不是幕府,而是在此避风修葺的外国货船,江户幕府不可能为一时意气惹火烧身,就算再打脸,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经过几次文书来往,幕府不得不代舰队宣布这一决定。当然,他们也就只会做到这一步了,至于别的代为沟通的举措,幕府亦不会揽事上身。
人家的舰队就摆在这里,兵雄炮坚,打起来大秦就在后方,有什么物资是送不到的?各商船毕竟都是生意人,首先屈服的是欧洲商船,这群人都是从俄罗斯过来贩货的,船上什么中国货也没有,十分轻松愉快地就通过检验扬帆远去。然后是正经的大秦商船,他们虽有瓷器,但身具照会文书,是合法贸易,是以也很快脱身而去。有了这些榜样,余下商船渐渐放松警惕,也想通过检查,却不想第一艘船便被定国公扣了下来,上头货物全都没收,船员绑了,直接要锁回朝廷去查问——现在开征商税,正经贩货的商人是要给钱的,走私货物,当然是侵犯了大秦的利益。虽说现在还没人很注重这个,但要抓人,定国公也是理直气壮。这帮走私贩子全被钉穿了琵琶骨,他们的惨叫声,持续了一天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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