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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惊喜交集:“我所以伤重难愈,全因体内积蓄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异种真气,以致连平一指大夫也没法医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言道,只有修习《易筋经》,才能将这些异种真气逐步化去。这铁板上所刻的内功秘要,不就正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内力吗?哈哈,令狐冲,你这人当真蠢笨之极,别人怕内力消失,你却是怕内力不能消失。有此妙法,练上一练,那是何等的美事?”
自知适才在睡梦中练功,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清醒时不断念诵口诀,脑中所想,尽是铁板上的练功法门,入睡之后,不知不觉的便依法练了起来,但毕竟思绪纷乱,并非全然照着法门而行。这时精神一振,重新将口诀和练法摸了两遍,心下想得明白,这才盘膝而坐,循序修习。只练得一个时辰,便觉长期郁积在丹田中的异种真气,已有一些散入了任脉,虽未能驱出体外,气血翻涌的苦况却已大减。
他站起身来,喜极而歌,却觉歌声嘶嗄,甚是难听,原来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哑喉咙,居然已收功效,心道:“任我行啊任我行,你留下这些口诀法门,想要害人。那知道撞在我手里,反而于我有益无害。你死而有知,只怕要气得你大翘胡子罢!哈哈,哈哈!”
如此毫不间歇的散功,多练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真气尽数散去之后,再照师父所传的法子,重练本门内功。虽然一切从头做起,要花上不少功夫,但我这条性命,只怕就此捡回来了。如向大哥终于来救我出去,江湖之上,岂不是另有一番天地?”忽尔又想:“师父既已将我逐出华山派,我又何必再练华山派内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内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学,又或是跟盈盈学,却又何妨?”心中一阵凄凉,又一阵兴奋。
这日吃了饭后,散了一会功,只觉说不出的舒服,不由自主的纵声大笑。
忽听得黑白子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前辈你好,晚辈在这里侍候多时了。”原来不知不觉间三日之期已届,令狐冲潜心练功散气,连黑白子来到门外亦未发觉,幸好嗓子已哑,他并未察觉,于是又干笑几声。
黑白子道:“前辈今日兴致甚高,便收弟子入门如何?”
令狐冲寻思:“我如答允收他为弟子,传他这些练功的法门,他一开门进来,发见是我风二中而不是那姓任的前辈,自然立时翻脸。再说,就算传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辈,黑白子练成之后,多半会设法将他害死,譬如在饭菜中下毒之类。是了,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当真易如反掌,他学到了口诀,怎会再将我放出?任前辈十二年来所以不肯传他,自是为此了。”
黑白子听他不答,说道:“前辈传功之后,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鸡来孝敬前辈。”令狐冲遭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听到“美酒肥鸡”,不由得馋涎欲滴,说道:“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鸡来,我吃了之后,心中一高兴,或许便传你些功夫。”
黑白子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鸡。不过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机缘,弟子自当取来奉献。”令狐冲道:“干么今日不成?”黑白子道:“来到此处,须得经过我大哥的卧室,只有乘着我大哥静坐用功、全神出窍之时,才能……才能……”令狐冲嗯了一声,便不言语了。
黑白子记挂着黄钟公坐功完毕,回入卧室,当下不敢多耽,告辞而去。
令狐冲心想:“怎生才能将黑白子诱进牢房,打死了他?此人狡猾之极,决不会上当。何况扯不断手足的铁链,就算打死了黑白子,我仍然不能脱困。”心中转着念头,右手几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铁圈中,用力一扳,那是无意中的随手而扳,决没想真能扯开铁圈,可是那铁圈竟然张了开来,又扳了几下,左腕竟从铁圈中脱出。
这一下大出意外,惊喜交集,摸那铁圈,原来中间竟然有一断口,但若自己内力未曾散开,稍一使力,便欲昏晕,圈上虽有断口,终究也扳不开来。此刻他已散了两天内息,桃谷六仙与不戒大师注入他体内的真气有部分到了任脉之中,自然而然生出强劲内力,而不致如往日般气血翻涌。再摸右腕上的铁圈,果然也有一条细缝。这条细缝以前不知曾摸到过多少次,但说什么也想不到这竟是断口。当即左手使劲,将右腕上的铁圈也扳开了,跟着摸到箍在两只足胫上的铁圈,也都有断口,运劲扳开,一一除下,只累得满身大汗,气喘不已。铁圈既除,铁链随之脱落,身上已无束缚。他好生奇怪:“为什么每个铁圈上都有断口?这样的铁圈,怎能锁得住人?”
次日那老人送饭来时,令狐冲就着灯光一看,只见铁圈断口处有一条条细微的钢丝锯纹,显是有人以一条极细的钢丝锯子,将足镣手铐上四个铁圈都锯断了,断口处闪闪发光,并未生锈,铁圈锯断必是在不久以前,何以这些铁圈又合了拢来,套在自己手足上?“那多半有人暗中在设法救我。这地牢如此隐密,外人决计无法入来,救我之人必是梅庄中的人物。想来他不愿这等对我暗算,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时,暗中用钢丝锯子将脚镣手铐锯开了。此人自不肯和梅庄中余人公然为敌,只有觑到机会,再来放我出去。”
想到此处,精神大振,心想:“这地道的入口处在黄钟公的卧床之下,如是黄钟公想救我,随时可以动手,不必耽搁这许多时光。黑白子当然不会。秃笔翁和丹青生二人之中,丹青生和我是酒中知己,交情与众不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再想到黑白子明日来时如何应付:“我只跟他顺口敷衍,骗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
随即又想:“丹青生随时会来救我出去,须得赶快将铁板上的口诀法门记熟了。”摸着字迹,口中诵读,心中记忆。先前摸到这些字迹时并不在意,此时真要记诵得绝无错失,倒也不是易事。铁板上字迹潦草,他读书不多,有些草字便不识得,只好强记笔划,胡乱念个别字充数。心想这些上乘功夫的法门,一字之错,往往令得练功者人鬼殊途,成败逆转,只要练得稍有不对,难免走火入魔。出此牢后,当再无机会重来读诀,非记得没半点错漏不可。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读了多少遍,几乎倒背也背得出了,这才安心入睡。
睡梦之中,果见丹青生前来打开牢门,放他出去,令狐冲一惊而醒,待觉是南柯一梦,却也并不沮丧,心想:“他今日不来救,只不过未得其便,不久自会来救。”
心想这铁板上的口诀法门于我十分有用,于别人却有大害,日后如再有人给囚于这黑牢之中,那人自然是好人,可不能让他上了那任我行的大当。当下摸着字迹,又从头至尾的读了十来遍,拿起除下的铁铐,将其中的字迹刮去了十几个字。
这一天黑白子并未前来,令狐冲也不在意,照着口诀法门,继续修习。其后数日,黑白子始终没来。令狐冲自觉练功大有进境,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体内的异种真气,已有六七成从丹田中驱出,散之于任脉、督脉,以及阳维、阴维、阳跷、阴跷,以至冲脉、带脉等奇经八脉。虽要散入带脉、冲脉较为艰难,但铁板上所刻心法详加教导,令狐冲以前修习过华山派内功,于这经脉之学倒也知之甚稔,心想即使目前不成,只须持之有恒,自能尽数驱出。
他每日背诵口诀数十遍,刮去铁板上的字迹数十字,自觉力气越来越大,用铁铐刮削铁板,已花不了多大力气。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他虽在地底,亦觉得炎暑之威渐减,心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于此,决不会发见铁板上的字迹。说不定热天未到,丹青生已将我救了出去。”
正想到此处,忽听得甬道中又传来了黑白子的脚步声。
令狐冲本来横卧在床,当即转身,面向里壁,只听得黑白子走到门外,说道:“任……任老前辈,真正万分对不起。这一个多月来,我大哥一直不出室门。在下每日里焦急万状,只盼来跟你老人家请安问候,总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万别见怪才好!”一阵酒香鸡香,从方孔中传了进来。
令狐冲这许多日子滴酒未沾,一闻到酒香,那里还忍得住,转身道:“把酒菜拿来吃了再说。”黑白子道:“是,是。前辈答允传我神功的秘诀了?”令狐冲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只鸡来,我便传你四句口诀。等我喝了三千斤酒,吃了一千只鸡,口诀也传得差不多了。”黑白子道:“这样未免太慢,只怕日久有变。晚辈每次送六斤酒,两只鸡,前辈每次便传八句口诀如何?”令狐冲笑道:“那也可以。拿来,拿来!”
黑白子托着木盘,从方孔中递将进去,盘上果是一大壶酒,一只肥鸡。
令狐冲心想:“我未传口诀,你总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壶,骨嘟嘟的便喝。这酒并不甚佳,但这时喝在口里,实在醇美无比,似乎丹青生四酿四蒸的吐鲁番葡萄浓酒也有所不及,当下一口气便喝了半壶,跟着撕下一条鸡腿大嚼起来,顷刻之间,将一壶酒、一只鸡吃得干干净净,拍了拍肚子,赞道:“好酒,好酒!”
黑白子笑道:“老爷子吃了肥鸡美酒,便请传授口诀了。”令狐冲听他再也不提拜师之事,只道自己喝酒吃鸡之余,一时记不起了,当下也就不提,说道:“好,这四句口诀,你牢牢记住了:‘奇经八脉,中有内息,聚之丹田,会于膻中。’你懂得解么?”铁板上原来的口诀是:“丹田内息,散于四肢,膻中之气,分注八脉。”他故意将之倒了转来。黑白子一听,觉这四句口诀平平无奇,乃练气的寻常法门,说道:“这四句,在下领会得,请前辈再传四句。”
令狐冲心想:“这四句经我一改,变得毫无特色,他自感不足了,须当念四句十分古怪的,吓唬吓唬他。”说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传四句,你记好了。‘震裂阳维,塞绝阴跷,八脉齐断,神功自成。’”
黑白子大吃一惊,道:“这……这……这人身的奇经八脉倘若断绝了,那里还活得成?这……这四句口诀,晚辈可当真不明白了。”令狐冲道:“这等神功大法,倘若人人都能领会,那还有什么希奇?这中间自然有许多精微奇妙之处,常人不易索解。”
黑白子听到这里,越来越觉他说话的语气、所用的辞句,与那姓任之人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前两次令狐冲说话极少,辞语又十分含糊,这一次吃了酒后,精神振奋,说话多了,黑白子十分机警,登时便生疑窦,料想他有意改变口诀,戏弄自己,说道:“你说‘八脉齐断,神功自成’,难道老爷子自己这奇经八脉都已断绝了吗?”
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他从黑白子语气之中,听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说,道:“全部传完,你融会贯通,自能明白。”说着将酒壶放在盘上,从方孔中递将出去。黑白子伸手来接。
令狐冲突然“啊哟”一声,身子向前一冲,当的一响,额头撞上铁门。
黑白子惊道:“怎样了?”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反应极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抓住木盘,生怕酒壶掉在地下摔碎。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令狐冲左手翻上,抓住了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谁?”黑白子大惊,颤声道:“你……你……”
令狐冲将木盘递出去之时,并未有抓他手腕的念头,待在油灯微光下见到黑白子手掌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盘,突然之间,心中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自己在这里囚禁多日,全是出于这人的狡计,若能将他手腕扭断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恶气;又想他出其不意的给自己抓住,必然大吃一惊,这人如此奸诈,吓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于报复之意,还是一时童心大盛,便这么假装摔跌,引得他伸手进来,抓住了他手腕。
黑白子本来十分机警,只是这一下实在太过突如其来,事先更没半点朕兆,待得心中微觉不妥,手腕已遭对方抓住,只觉对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只铁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右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当即手腕急旋,反打擒拿。
当的一声大响,左足三根足趾立时折断,痛得啊啊大叫。
何以他右手手腕遭扣,左足的足趾却会折断,岂非甚奇?原来黑白子于对方向来深自敬惮,这时手腕遭扣,立即想到有性命之忧,忙不迭的使出一招“蛟龙出渊”。这一招乃手腕为人扣住时所用,手臂向内急夺,左足无影无踪的疾踢而出,这一脚势道厉害已极,正中敌人胸口,非将他踢得当场吐血不可。敌人若是高手,知所趋避,便须立时放开他手腕,否则没法躲得过这当胸一脚。也是事出仓卒,黑白子急于脱困,没想到自己和对方之间隔了一道厚厚的铁门,这一招“蛟龙出渊”确是使对了,这一脚也踢得部位既准,力道又凌厉之极,只是当的一声大响,踢中的乃是铁门。
令狐冲听到铁门这一声大响,这才明白,自己全仗铁门保护,才逃过了黑白子如此厉害的当胸一脚,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再踢一脚,踢得也这样重,我便放你。”
突然之间,黑白子猛觉右腕“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中内力源源外泄,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来,登时魂飞天外,一面运力凝气,一面哀声求告:“老……老爷子,求你……”他一说话,内力更大量涌出,只得住口,但内力还是不住飞快泄出。
令狐冲自练了铁板上的功夫之后,丹田已然如竹之虚,如谷之空,这时觉得丹田中有气注入,却也并不在意。只觉黑白子的手腕不住颤抖,显是害怕之极,心中气他不过,索性吓他一吓,喝道:“我传了你功夫,你便是本门弟子了,你欺师灭祖,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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