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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呆了半晌,做声不得,隔了良久,才道:“老弟,咱们来订个约,你救我性命,我将宝刀的好处分一半给你。”俞岱岩仰天大笑,说道:“老丈,你可把我武当派瞧得忒也小了。扶危济困,乃我辈份内之事,岂难道贪图报答?你身上沾了毒盐,我却不知盐中下的是什么毒药,你只有去求海沙派解救。”那老者道:“我这把屠龙刀,是从海沙派手里盗出来的,他们恨我切骨,岂肯救我?”俞岱岩道:“你既将刀交还,怨仇即解,他们便不怪你了,何必再伤你性命?”
那老者道:“我瞧你武功甚强,大有本事到海沙派中去将解药盗来,救我性命。”俞岱岩道:“一来我身有要事,不能耽搁;二来你去偷盗人家宝刀,是你的不是,我怎能颠倒是非?老丈,你快去找海沙派的人罢!再有耽搁,毒性发作,便来不及了。”
那老者见他又举步欲行,忙道:“好罢,我再问你一句,你提着我身子之时,可觉到有甚异样?”俞岱岩道:“我确有些儿奇怪,你身子瘦瘦小小,却有二百来斤重,不知是什么缘故,又没见你身上负有什么重物。”
那老者将屠龙刀放在地下,道:“你再提一下我身子。”俞岱岩抓住他肩头向上一提,手中登时轻了,只不过八十来斤,心下恍然:“原来这一柄单刀,竟有一百多斤之重,确实有点古怪,不同凡品。”放下老者,说道:“这把刀倒是很重。”
那老者忙又将屠龙刀牢牢抱住,说道:“岂但沉重而已。老弟,你尊姓俞还是姓张?”俞岱岩道:“敝姓俞,草字岱岩,老丈何以得知?”那老者道:“武当派张真人收有七位弟子,武当七侠中宋大侠有四十来岁,殷莫两位还不到二十岁,余下的二三两侠姓俞,四五两侠姓张,武林中谁人不知?原来是俞三侠,怪不得这么高的功夫。武当七侠威震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俞岱岩年纪虽不大,却也是老江湖了,知他这般当面谄谀,不过有求于己,心反生厌,问道:“老丈尊姓大名?”那老者道:“小老儿姓德,单名一个成字,辽东道上的朋友们送我一个外号,叫作海东青。”海东青是生于辽东的一种大鹰,凶狠鸷恶,以捕食小兽为生,是关外著名的猛禽。
俞岱岩拱手道:“久仰,久仰。”抬头看了看天色。德成知他急欲动身,若非动以大利,不能求得他伸手救命,说道:“你不懂得那‘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八个字的含义,只道是谁捧着屠龙刀,只须张口发令,人人便得听从。不对,不对,这可全盘想错了。”
他刚说到这里,俞岱岩脸上微微变色,右手伸出一挥,噗的一声轻响,扇灭了神台上的蜡烛,低声道:“有人过来啦!”德成内功修为远不如他,没听见有何异声,正迟疑间,只听得远处几声唿哨,有人相互传呼,奔向海神庙而来。德成惊道:“敌人追来啦,咱们快从庙后退走。”俞岱岩道:“庙后也有人来。”德成道:“不会罢……”俞岱岩听脚步之声,便知是那群盐枭挑了盐担奔行,说道:“德老丈,来的是海沙派人众,你正好向他们讨取解药。在下可不愿赶这淌浑水了。”
德成伸出左手,牢牢抓住他手腕,颤声道:“俞三侠,你万万不能舍我而去,你万万不能……”俞岱岩只觉他五根手指其寒如冰,紧紧嵌入自己手腕肉里,当下手腕一翻,使半招“九转丹成”,转了个圈子,将他五指甩落。
只听得一路脚步声直奔到庙外,砰的一响,有人伸足踢开庙门,接着唰唰声响,有不少细碎物事从黑暗中掷进。俞岱岩身子一缩,纵到了海神菩萨的神像后面。德成“啊”的一声低哼,跟着唰唰数声,暗器打中在他身上,接着又落在地下。那些暗器一阵接着一阵,毫不停留的撒入。俞岱岩心想:“这是海沙派的毒盐。”接着屋顶上喀啦、喀啦几声,有人跃上屋顶揭开瓦片,又向下投掷毒盐。
俞岱岩曾眼见白袍客和长白三禽身受毒盐之害,白袍客武功着实了得,但一沾毒盐,立即惨呼逃走,可见此物厉害。毒盐在小庙中弥空飞扬,心知再过片刻,非沾上不可,情急之下,数拳击破神像背心,缩身溜进神像肚中,登时便如穿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土外衣,毒盐虽多,已奈何他不得。
只听得庙外海沙派人众大声商议:“点子不出声,多半晕倒了。”“那年轻点子手脚好硬,再等一会,何必性急?”“就怕他溜了,不在庙里。”接着有人喝道:“喂,吃横梁的点子,乖乖出来投降罢。”
正乱间,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十余匹快马急驰而来。蹄声中有人朗声叫道:“日月光照,腾飞天鹰!”庙外海沙派人众立时寂静无声,过了片刻,有人颤声道:“是天……天鹰教,大伙儿快走……”话犹未毕,马蹄声已止在庙外。
海沙派中有人悄声道:“走不了啦!”跟着有人大声喝道:“双手高举!那一个不怕死,便撒毒盐!你们几个,快把庙里的毒盐全扫去了!”当是另一路人的呼喝。
只听得脚步声响,有数人走进庙来。俞岱岩藏身神像腹中,却也感到有点光亮,想是来人持有火把灯笼。过了一会,有人说道:“大家双手举在头顶,那一个撒毒盐,先吃我一箭。大家知道我们是谁了?”海沙派中数人同声答道:“是,是,各位是天鹰教的朋友。”那人道:“这位是天鹰教天市堂李堂主。他老人家等闲也不出来,今儿算你们运气好,见到他老人家一面。李堂主问你们,屠龙刀在哪里,好好献了出来,李堂主大发慈悲,你们的性命便都饶了。”
海沙派中一人道:“是他……他盗去了的,我们正要追回来,李……堂主……”
天鹰教那人道:“喂,那屠龙刀呢?”这句话显然是对着德成说的了。德成却不答话,跟着噗的一声响,有人倒地。几个人叫了起来:“啊哟!”
天鹰教那人道:“这人死了,搜他身边。”
但听得衣衫悉率之声,又有人体翻转之声。天鹰教那人道:“禀报堂主,这人身边并无异物。”海沙派的领头人颤声道:“李堂……堂主,宝刀明明是他……是他盗去的,我们决不敢隐瞒……”听他声音,显是在李堂主威吓的眼光之下,惊得心胆俱裂。俞岱岩心想:“那把刀德成明明握在手中,怎地会不见了?”
天鹰教那人道:“你们说这刀是他盗去的,怎会不见?定是你们暗中藏了起来。这样罢,谁说出真相,李堂主饶他不死。你们这群人中,只留下一人不死,谁先说,谁便活命。”庙中寂静一片,隔了半晌,海沙派的首领说道:“李堂主,我们当真不知,是天鹰教要的物事,我们决不敢留……”李堂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他那下属说道:“谁先禀报真相,就留谁活命。”过了一会儿,海沙派中没一人说话。
突然一人叫道:“我们前来夺刀,还没进庙,你们就到了。是你们天鹰教先进海神庙,我们怎能得刀?你既一定不信,左右是个死,今日跟你拚了。这又不是天鹰教的东西,这般强横霸道,瞧你们……”一句话没说完,蓦地止歇,料是送了性命。
只听另一人颤声道:“适才有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救了这老儿出来,那汉子轻功了得,这会儿却已不知去向,宝刀定是给他抢去了。”
李堂主道:“各人身上查一查!”数人齐声答应。只听得殿中悉率声响,料是天鹰教的人在众盐枭身上搜检。李堂主道:“多半便是那汉子取了去。走罢!”但听脚步声响,天鹰教人众出了庙门,接着蹄声向东北方渐渐远去。
俞岱岩不愿卷入这桩没来由的纠纷之中,要待海沙派人众走了之后再出来,但等了良久,庙中了无声息,海沙派人众似乎突然间都不知去向。
他从神像后探头张望,见二十余名盐枭好端端的站着,只一动不动,想是都给点了穴道。他从神像腹中跃出,地下遗落的火把兀自点燃,照得庙中甚是明亮,只见海沙派众人呆呆不动,脸色阴暗可怖,有的手中拿着木杓,杓中盛着毒盐,却来不及撒放。暗想:“听说天鹰教是江南一带的新兴教派,这些海沙派的人众本来也都不是好相与的,一遇上天鹰教却便缚手缚脚。当真恶人还有恶人磨了。”伸手到身旁那人“华盖穴”上一推,想为他解开穴道,那知触手僵硬,竟推之不动,再探他鼻息,早没了呼吸,原来已给点中了死穴。他逐一探察,见海沙派二十余条大汉均已身死。
俞岱岩惊疑不定:“天鹰教下毒手之时,竟没发出丝毫声息,这门手法好不阴毒怪异。”眼见毒盐散跌在地,心想:“迟早会有不知情由的百姓闯了进来,非遭殃不可。毒盐和尸首收拾甚难,不如放一把火烧了这庙,以免后患。”
只见二十余具尸首僵立殿上,模样诡异,却见神台边一尸俯伏,背上老大一摊血渍。俞岱岩微觉奇怪,抓住那尸体后领,想提起来察看,突然上身向前微微一俯,只觉这人身子重得出奇,但瞧他也只寻常身裁,却何以如此沉重?提起他身子仔细看时,见他背上长长一条大伤口,伸手到伤口中一探,着手冰凉,掏出一把刀来,那刀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一百来斤,正是不少人拚了性命争夺的那把屠龙刀。一凝思间,已知其理:德成临死时连人带刀扑将下来,刀锋向前,砍入海沙派一名盐枭后心。此刀既极沉重,又锋锐无比,一跌之下,直没入体。天鹰教教众搜索各人身边时,竟未发觉。
俞岱岩扯下神台前桌帷,抹去刀上血渍。他拄刀而立,四顾茫然,寻思:“此刀是否真属武林至宝,那也难说得很,看来该算不祥之物,海东青德成和海沙派这许多盐枭都为它枉送了性命。眼下只好拿去呈给师父,请他老人家发落。”拾起地下火把,往神幔上点火,见火头蔓延,便即出庙。
他在熊熊大火之旁细看屠龙刀,见那刀乌沉沉的,非钢非铁,不知是何物所制,先前长白三禽鼓起烈火锻炼,此刀竟丝毫无损,实是异物,又想:“此刀如此沉重,临敌交手时如何施展?关王爷神力过人,他的青龙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而且是双手使的。”将刀包入包袱,向德成的葬身处默祝:“德老丈,我决非贪图此刀。但此刀乃天下异物,如落入恶人手中,势必贻祸人间。我师父一秉至公,他老人家必有妥善处置。”
他将包袱负在背上,迈开步子,向北疾行。不到半个时辰,已至江边,星月微光照映水面,点点闪闪,宛似满江繁星,放眼而望,四下里并无船只。沿江东下,又走一顿饭时分,见前面灯火闪烁,有艘渔船在离岸数丈之处捕鱼。俞岱岩叫道:“打渔的大哥,烦你送我过江,当有酬谢。”那渔船相距甚远,船上渔人似没听到他叫声,毫不理睬。俞岱岩吸了一口气,纵声而呼,叫声远远传了出去。
过不多时,上游一艘小船顺流而下,驶向岸边,船上梢公叫道:“客官可是要过江么?”俞岱岩喜道:“正是,相烦梢公大哥方便。”那梢公将船摇近,说道:“请上来罢。”俞岱岩纵身上船,船头登时向下一沉。那梢公吃了一惊,说道:“这般沉重,客官,你带着什么?”俞岱岩笑道:“没什么,是我身子重,开船罢!”
那船张起风帆,顺风顺水,斜向东北过江,行驶甚速。航出里许,忽听远处雷声隐隐,轰轰之声大作。俞岱岩道:“梢公,莫非要下雨了?”那梢公笑道:“这是钱塘江夜潮,顺着潮水一送,转眼便到对岸,比什么都快。”
俞岱岩放眼东望,只见天边一道白线滚滚而至。潮声愈来愈响,当真如千军万马一般。江浪汹涌,远处一道水墙疾推而前,心想:“天地间竟有如斯壮观,今日大开眼界,也不枉辛苦一遭。”正瞧之际,只见一艘帆船乘浪冲至,白帆上绘着一只黑色大鹰,展开双翅,似乎要迎面扑来。他想起“天鹰教”三字,暗自戒备。
突然之间,那梢公猛地跃起,跳入江心,霎时间不见了踪影。小船没人掌舵,给潮水一冲,登时大打圈子。俞岱岩一惊,忙抢到后梢去把舵,便在此时,那黑鹰帆船砰的一声,撞正小船。帆船的船头包以坚铁,只一撞,小船船头登时破了个大洞,潮水猛涌进来。俞岱岩又惊又怒:“你天鹰教好奸!原来这梢公是你们的人,赚我来此。”眼见小船已不能乘,纵身高跃,落向帆船船头。
这时刚好一个大浪涌到,将帆船一抛,凭空上升丈余。俞岱岩身在半空,帆船上升,他变成落向船底,危急中提一口气,左掌拍向船边,一借力,双臂急振,施展“梯云纵”轻功,跟着又上窜丈余,这才落上帆船船头。
但见舱门紧闭,不见有人。俞岱岩叫道:“是天鹰教的朋友吗?”他连叫两遍,船中没人答话。他伸手去推舱门,触手冰凉,舱门竟为钢铁所铸,一推丝毫不动。俞岱岩劲贯双臂,大喝一声,双掌推出,喀喇一响,铁门仍然不开,但铁门与船舱边相接的铰炼却给他掌力震落了。铁门摇晃了几下,他跟着一脚撑出,铁门给他撑得半开半闭。
只听得舱中一人说道:“武当派梯云纵轻功,震山掌掌力,果然名下无虚。俞三侠,请你把背上的屠龙刀留下,我们送你过江。”话虽客气,语意腔调却十分傲慢,便似发号施令一般。俞岱岩寻思:“不知他如何知我姓名?”
那人又道:“俞三侠,你心中奇怪,何以我们知道你的大名,是不是?其实毫不希奇,这梯云纵轻功和震山掌掌力,除了武当高手,又有谁能使得这般出神入化?俞三侠来到江南,我们天鹰教身为地主,沿途没接待招呼,还得多多担代啊。”俞岱岩倒觉不易回答,便道:“尊驾高姓大名,便请现身相见。”那人道:“天鹰教跟贵派无亲无故、没怨没仇,还是不见的好。请俞三侠将屠龙刀放在船头,我们这便送你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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