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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太冲见妻子冲进房来,默然不语,只哼了一声。班淑娴道:“我问你啊,是我下的毒,你待怎样?”何太冲道:“你不喜欢这少年,那也罢了。但你行事这等不分青红皂白,倘若我毒酒下肚,那可如何是好?”
班淑娴怒道:“这里的人全不是好东西,一古脑儿整死了,也好耳目清凉。”拿起装着毒酒的酒壶摇了摇,壶中有声,还剩有大半壶,便满满斟了一杯毒酒,放在何太冲面前,说道:“我本想将你们五个一起毒死,既让这小鬼察觉,那就饶了四个人的命。这杯毒酒,任谁喝都是一样,老鬼,你来分派罢。”说着唰的一声,拔剑在手。
班淑娴是昆仑派中的杰出人物,年纪比何太冲大了两岁,入门较他早,武功修为亦比他稍高。何太冲年轻时英俊潇洒,深得这位师姊欢心。他们师父白鹿子因和明教中一个高手争斗而死,不及留下遗言。众弟子争夺掌门之位,各不相下。班淑娴极力扶助何太冲,两人合力,势力大增,其余师兄弟各怀私心,便没法与之相抗,结果由何太冲接任掌门。他怀恩感德,便娶了这位师姊为妻。少年时还不怎样,两人年纪一大,班淑娴显得比何太冲老了十多岁一般。何太冲藉口没子嗣,便娶起妾侍来。
由于她数十年来的积威,再加上何太冲自知不是,心中有愧,对这位身为师姊的严妻十分敬畏。但怕虽然怕,妾侍还是娶了一个又一个,只是每多娶一房妾侍,对妻子便又多怕三分。这时见妻子将一杯毒酒放在自己面前,压根儿就没违抗的念头,心想:“我自己当然不喝,五姑和春儿也不能喝,张无忌是我们救命恩人,只这女娃娃无亲无故。”便站起身来,将那杯酒递给杨不悔,说道:“孩子,你喝了这杯酒。”
杨不悔大惊,适才眼见一条肥肥大大的黄狗喝了一杯毒酒便即毙命,那里敢接酒杯,哭叫:“我不喝,我不喝!”何太冲抓住她胸口衣衫,便要强灌。张无忌冷冷的道:“我来喝好了。”何太冲心中过意不去,并不接口。
班淑娴因心怀妒意,是以下毒想害死何太冲最宠爱的五姑,眼见得手,却给张无忌从万里之外赶来救了,对这少年原就极为憎恶,冷冷的道:“你这少年古里古怪,说不定有解毒之药。倘若由你代喝,一杯不够,须得将毒酒喝干净了。”
张无忌眼望何太冲,盼他从旁说几句好话,那知他低了头一言不发。詹春和五姑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班淑娴的怒气转到自己头上,这大半壶毒酒便要灌到自己口中。张无忌心中冰凉:“这几人的命是我所救,我此刻遇到危难,他们竟袖手旁观,连求情的话也不说半句。”便道:“詹姑娘,我死之后,请你将这小妹妹送到坐忘峰她爹爹那里,这事能办到么?”詹春眼望师父。何太冲点了点头。詹春便道:“好罢,我会送她去。”心中却想:“昆仑山横亘千里,我怎知坐忘峰在那里?”
张无忌听她随口敷衍,全无丝毫诚意,心知这些人皆是凉薄之辈,多说也属枉然,冷笑道:“昆仑派自居武林中名门大派,原来如此。何先生,取酒给我喝罢!”
何太冲一听,心下大怒,又想须得尽快将他毒死,妻子的怒气便可早些平息,免得她另生毒计,害死五姑,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谢逊的下落也不暇理会了,提起大半壶毒酒,都灌进了张无忌口中。杨不悔抱着张无忌身子,放声大哭。
班淑娴冷笑道:“你医术再精,我也教你救不得自己。”伸手又在张无忌肩背腰胁多处穴道补上几指,倒转剑柄,在何太冲、詹春、五姑、杨不悔四人身上各点了两处大穴,说道:“两个时辰之后,再来放你们。”她点穴之时,何太冲和詹春等动也不动,不敢闪避。班淑娴向在旁侍候的婢仆喝道:“都出去!”她最后出房,反手带上房门,连声冷笑而去。
毒酒入腹,片刻间张无忌便觉肚中疼痛,见班淑娴出房关门,心道:“你既走了,我一时未必便会死。”强忍疼痛,暗自运气,以谢逊所授之法,先解开身上受点诸穴,随即在自己头上拔下几根头发,到咽喉中一阵撩拨,喉头发痒,哇的一声,将饮下的毒酒呕出了十之八九。何太冲、詹春等见他穴道被点后居然仍能动弹,都大为惊讶。
何太冲便欲出手拦阻,苦于自己给妻子点了穴道,空有一身高强武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张无忌觉腹中仍感疼痛,但搜肚呕肠,再也吐不出来了,心想先当脱此危境,再设法除毒,于是伸手去解杨不悔的穴道。但班淑娴的昆仑派点穴手法另有一功,张无忌一试之下,难以解开,此时事势紧迫,不暇另试别般解穴手法,当即将她抱起,推窗向外张望,不见有人,便将杨不悔放在窗外。
何太冲若以真气冲穴,大半个时辰后也能解开,但见张无忌便要逃走,待会妻子查问起来,又有风波,何况让这武当派的小子赤手空拳的从昆仑派三圣堂中逃出,将自己忘恩负义的事迹在江湖上传扬开来,一代宗师的颜面何存?无论如何非将他截下杀死不可,深深吸一口气,便要纵声呼叫,向妻子示警。
张无忌已料到此着,从怀里摸出一颗黑色药丸,塞在五姑口中,说道:“这是一颗‘砒鸩丸’,十二个时辰之后,五夫人断肠裂心而死。我将解药放在离此三十里外的大树之上,作有标志,三个时辰之后,何先生可派人去取,服后剧毒可解。倘若我出去时失手遭擒被杀,那么反正是个死,多一个人相陪也好。”
这一着大出何太冲意料之外,微一沉吟,低声道:“小兄弟,我这三圣堂虽非龙潭虎穴,但凭你两个孩子,却也闯不出去。”张无忌知他此言不虚,冷冷的道:“但五夫人所服的这颗‘砒鸩丸’的毒性,眼前除我之外,却也无人能解。”何太冲道:“好,你解开我的穴道,我亲自送你出去。”何太冲被点的是“风池”和“京门”两穴,张无忌在他“天柱”、“环跳”、“大椎”、“商曲”诸穴上推拿片刻,竟毫不见效。
这一来,两人均自暗服。张无忌心道:“昆仑派的点穴功夫确实厉害,胡先生传了我七种解开被点穴道的手法,在他身上竟全不管用。”何太冲却想:“这小子竟会这许多推拿解穴的法门,手法怪异,当真了不起。师姊明明点了他身上七八处穴道,却如何半分也奈何他不得?武当派近年来名动江湖,张三丰这老道的本事果然人所难及。那日在武当山上,幸亏没跟武当派动手,否则定要惹得灰头土脸。他小小孩童已如此了得,老的大的自更加厉害十倍。”他却不知张无忌自通穴道的功夫学自谢逊,而解穴的本事学自胡青牛。武当派自有他威震武林的真才实学,张无忌这两项本领却跟武当派无关。
何太冲见他解穴无效,心念一动,道:“你拿茶壶过来,给我喝几口茶。”张无忌不知他何以突然要在此时喝茶,但想他顾忌爱妾的性命,不敢对自己施什么手脚,便提起茶壶,喂他饮茶。何太冲满满吸了一口,却不吞下,对准了自己肘弯里的“清冷渊”用力一喷。一条水箭笔直冲出,嗤嗤有声,登时将他手上穴道解了。
张无忌来到昆仑山三圣坳后,一直见何太冲为了五姑的疾病烦恼担忧,畏妻宠妾,懦弱猥葸,便似个寻常没志气的男子,此时初见他显现功力,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位昆仑派掌门武功如此深厚,我先前可将他瞧得小了。看来他并不在俞二师伯、金花婆婆、灭绝师太诸人之下。我先前但见他胆小卑鄙,没想到他身为昆仑派掌门,果有人所难及之处。这道水箭若喷在我脸上胸口,立时便须送命。”
何太冲将右臂转了几转,解开了自己腿上穴道,说道:“你先将解药给她服了,我送你平安出谷。”张无忌摇了摇头。何太冲急道:“我是昆仑掌门,难道会对你这孩子失信?倘若毒性发作,那便如何是好?”张无忌道:“毒性不会便发。”何太冲叹了口气,道:“好罢,咱们悄悄出去。”两人跳出窗去,何太冲伸指在杨不悔的背心上轻轻一拂,登时解了她穴道,手法轻灵无比。张无忌好生佩服,眼光中流露出钦仰神色。何太冲懂得他心意,微微一笑,一手携着一人,绕到三圣堂的后花园,从侧门走出。
那三圣堂前后共有九进,出了后花园侧门,经过一条曲曲折折的花径,又穿入许多厅堂之中。但见屋宇连绵,门户复叠,若不是何太冲带领,张无忌非迷路不可,就算没昆仑派弟子拦阻,也未必便能闯出。
一离三圣堂,何太冲右手将杨不悔抱在臂弯,左手拉着张无忌,展开轻功,向西北方疾行。张无忌给他带着,身子轻飘飘的,一跃便是丈余,但觉风声呼呼在耳畔掠过,宛似凌空飞行,这一来,对何太冲和昆仑派的敬重之心又增了几分。自知腹内毒质未净,伸左手从怀里摸出两粒解毒丸药,咽入肚中,这才宽心。
正行之间,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何太冲……何太冲……给我站住了……”这声音顺风传来,似甚遥远,又似便在身旁,正是班淑娴的口音。
何太冲微一迟疑,当即立定脚步,叹了口气,说道:“小兄弟,你们两个快走罢,内人追赶而来,我不能再带你们走了。”张无忌心想:“这人待我还不算太坏。”便道:“何先生,你回去便是。我给五夫人服食的并非毒药,更不是什么‘砒鸩丸’,只是一枚润喉止咳的‘桑贝丸’。前几日不悔妹妹咳嗽,我制了给她服用,还多了几丸在身边,不免吓了你一跳。”何太冲又惊又怒,又是宽心,喝道:“当真不是毒药?”张无忌道:“五夫人自我手中救活,我怎能又下毒害她。”
只听班淑娴呼叫不绝:“何太冲……何太冲……你逃得了么?”声音又近了些。
何太冲所以带张无忌和杨不悔逃走,全是为了怕爱妾毒发不治,这时确知五姑所服并非毒药,原来上了这小子的大当,不禁怒不可遏,啪啪啪啪四个耳光,只打得张无忌双颊肿起,满口都是鲜血。
张无忌心下大悔:“我好胡涂,怎能告知他真相?这一下我和不悔妹妹都没命了。”见他第五掌又打过来,忙使一招武当长拳中的“倒骑龙”,往他手掌迎击过去。这一招若由俞莲舟等人使出来,原本威力无穷,但张无忌只学到一点儿皮毛,如何能以之抵挡昆仑派掌门的招式?何太冲侧身略避,啪的一掌,打中张无忌右眼,只打得他眼睛立时肿起。张无忌早知自己本领跟他差得太远,索性垂手立定,不再抗拒。
何太冲却并不因他不动而罢手,仍左一掌右一掌打个不停。他掌上并未运用内力,否则一掌便能将他震死了,但饶是如此,每一掌都打得张无忌头昏眼花,疼痛不堪。
他正打得起劲,班淑娴已率领两名弟子追到,冷冷的站在一旁。班淑娴见张无忌并不抵御,未免无趣,说道:“你打那女娃子试试。”何太冲奉命唯谨,吧的一声,打了杨不悔一个耳括子。杨不悔吃痛,哇哇大哭。张无忌怒道:“你打我便了,何必又欺侮小女孩儿?”何太冲不理,伸掌又给杨不悔一下。张无忌纵起身来,一头撞在他怀中。
班淑娴冷笑道:“人家小小孩童,尚有情义,那似你这等无情无义的薄幸之徒?”
何太冲听了妻子讥刺之言,满脸通红,抓住张无忌后颈,往外丢出,喝道:“小杂种,见你的爹娘去罢!”这一下使上了真力,将他头颅对准了山边的一块大石摔去。
张无忌身不由主的疾飞而出,顷刻间头盖便要撞上大石,脑浆迸裂。
蓦地里旁边一股力道飞来,将张无忌一引,把他身子提起直立,带在一旁。张无忌惊魂未定,站在地下,眯着一对肿得老高的眼睛向旁瞧去。只见离身五尺之处,站着一个身穿白色粗布长袍的中年书生。
班淑娴和何太冲相顾骇然,这书生何时到达、从何处而来,事先绝无知觉,即使他早就躲在大石之后,以自己夫妇的能为,又怎会不即发觉?何太冲适才提起张无忌掷向大石,这一掷之力少说也有三四百斤,但那书生长袖轻卷,便即消解,将张无忌带在一旁,显然武功奇高。但见他五十岁上下年纪,相貌俊雅,只双眉略向下垂,嘴边露出几条深深皱纹,不免略带衰老凄苦之相。他不言不动,神色漠然,似乎心驰远处,正在想什么事情。
何太冲咳嗽一声,问道:“阁下是谁?为何横加插手,前来干预昆仑派之事?”那书生淡淡的道:“两位便是铁琴先生和何夫人罢?在下杨逍。”
他“杨逍”两字一出口,何太冲、班淑娴、张无忌三人不约而同“啊”的一声呼叫。只张无忌的叫声中充满了惊喜之情,何氏夫妇却惊怒交集。
只听得唰唰两声,两名昆仑女弟子长剑出鞘,倒转剑柄,递给师父师母。何太冲横剑当腹,摆一招“雪拥蓝桥”;班淑娴剑尖斜指向地,使一招“木叶萧萧”。这两招都是昆仑派剑法中的精奥,看来轻描淡写,随随便便,但其中均伏下七八招凌厉之极的后着。同时两人都已将内力运上了右臂,只须手腕一抖,剑光暴长,立时便可伤到敌人身上七八处要害。两人此时劲敌当前,已于剑招中使上了毕生所学。
杨逍却似浑然不觉,但听张无忌那一声叫喊中充满了喜悦,微觉奇怪,向他脸上一瞥。这时张无忌满脸鲜血,鼻肿目青,早给何太冲打得不成样子,但满心欢喜之情,还是在他难看之极的脸上流露出来。张无忌叫道:“你,你便是明教的光明左使者、杨逍杨伯伯么?”杨逍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怎知道我姓名?”
张无忌指着杨不悔,道:“她便是你女儿啊。”拉过杨不悔来,道:“不悔妹妹,快叫爸爸,快叫爸爸!咱们终于找到他了。”杨不悔睁眼骨溜溜地望着杨逍,九成不信,于他是不是爸爸,却也并不关心,只问:“我妈呢?妈妈怎么还不从天上飞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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