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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斐不接,问道:“贵主人是谁?何以赠礼小可?只怕是认错了人。”那商人道:“错不了的!敝上吩咐,不得提他名字,将来胡大爷自然知晓。”胡斐好生奇怪,接过锦簿,翻开一看,只见第一页写道:“上等水田四百一十五亩七分”,下面详细注明田亩的四至和坐落,又注明佃户为谁,每年缴租谷几石几斗等等。
胡斐大奇,心想:“我要这四百多亩田干什么?”再翻过第二页,见写道:“庄子一座,五进,计楼房十二间,平房五十三间。”下面以小字详注庄子东南西北的四至,以及每间房子的名称,花园、厅堂、厢房,以至灶披、柴房、马厩等等,无不书写明白。再翻下去,则是庄子中婢仆的名字,日用金银、粮食、牲口、车轿、家具、衣着等等。胡斐翻阅一遍,大是迷惘,将簿子交给程灵素,道:“你看。”程灵素看了,也猜不透是什么用意,笑道:“胡大员外,恭喜发财!”
那商人道:“敝上说仓卒之间,措备不周,实不成敬意。”顿了一顿,说道:“待会小人陪胡大爷,到房舍各处去瞧瞧。”胡斐问道:“你贵姓?”那商人道:“小人姓张。这里的田地房产,暂时由小人为胡大爷经管。胡大爷瞧着有什么不合适,只须吩咐便是。小人做得不妥,胡大爷可请随时换人。田地房屋的契据,都在这里,请胡大爷收管。”说着又呈上许多文据。胡斐道:“你且收着。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如此厚礼,我未必能受呢。”那商人道:“胡大爷太谦了。敝上只说礼数太薄,着实过意不去。”
胡斐自幼闯荡江湖,奇诡怪异之事,见闻颇不在少,但突然收到这样一份厚礼,而送礼之人又避不见面,这种事却从没听见过。看这姓张的步履举止,决计不会武功,谈吐中也毫无武林人物的气息,瞧来他只是奉人之嘱,不见得便知内情。
酒饭已罢,胡斐和程灵素到书房休息。但见书房中四壁图书,几列楸枰,架陈瑶琴,甚是雅致。一名书僮送上清茶后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二人。
程灵素笑道:“胡员外,想不到你在这儿做起老爷来啦。”胡斐想想,也不禁失笑,随即皱眉,说道:“我瞧送礼之人,只怕不安好心,但实在猜不出这人是谁?如此做法有甚用意?”程灵素道:“会不会是苗人凤?”胡斐摇头道:“这人虽跟我有不共戴天的深仇,但我瞧他光明磊落,慷慨豪爽,决不会干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程灵素道:“你助他退敌,又请我给他治好眼睛,他便送你一份厚礼,一来道谢,二来盼望化解怨仇,恐怕倒是一番美意。”胡斐道:“姓胡的岂能瞧在这金银田产份上,忘了父母大仇?不!苗人凤不会如此小觑了我。”程灵素伸伸舌头,道:“倒是我小觑了你啦。”
两人商量了半日,瞧不出端倪,决意便在此住宿一宵,好歹也要探出点线索。到了晚间,胡斐在后堂大房中安睡,程灵素的闺房却设在花园旁的楼上。胡斐一生之中从未住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屋宇,而这屋宇居然归自己所有,更加匪夷所思。
他睡到初更时分,轻轻推窗跃出,窜到屋面,伏低身子四望,见西面后院中灯火未熄,展开轻身功夫,奔了过去。足钩屋檐,一个“倒卷珠帘”,从窗缝中向内张望,见那姓张的滴滴笃笃的打着算盘,正自算帐,另一个老家人在旁相陪。那姓张的写几笔帐,便跟那家人说几句话,说的都是工薪柴米等等琐事。
胡斐听了半天,全无头绪,正要回身,忽听得东边屋面上一声轻响。他翻身站直,手握刀柄,见来的却是程灵素。她做个手势,胡斐纵身过去。程灵素悄声道:“我前前后后都瞧过了,没半点蹊跷。你看到什么没有?”
胡斐摇了摇头,再在窗缝中向内张望,见那姓张的从一只大箱中取出一堆黄金元宝,足有六七十锭。他将金锭分批包好,再坐下书写一张张泥金大红纸笺,分别贴在金包之上,胡斐和程灵素遥遥望去,见红笺上分别写的是:“节礼恭呈制军大人”、“节礼恭呈抚台大人”、“节礼恭呈府台大人”等等字样。胡斐轻声说道:“送礼之人结交大官,来头着实不小。咱们明天细细再看,不忙揭穿他。”程灵素道:“是啊,要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两人分别回房,这一晚各自提防,反覆思量,都没睡得安稳。
次晨起身,便有僮仆送上参汤、燕窝,跟着是面饺点心,胡斐却另有一壶状元红美酒。胡斐心想:“有程姑娘为伴,谈谈讲讲,倒也颇不寂寞。在这里住着,说得上无忧无虑,快乐逍遥。”
只见程灵素稍施脂粉,容貌虽不算美,却也颇觉俏丽,突然心中一动:“倘若我娶了她为妻,在这里过些太平日子,那是一生中从未享过的福气。袁姑娘虽比她可爱得多,但她不断跟我作对,显是凤天南这大恶霸的一党。况且第一,她未必肯嫁我。第二,就算嫁了我,整天打打杀杀、吵吵闹闹,而程姑娘却对我那么好,在一起有趣得多。只不过这里的主人结交官府,显非良善之辈,我胡斐难道贪图财富安逸,竟与这等人同流合污,狼狈为奸?”
蓦地转念:“那姓凤的恶霸杀了钟阿四全家,我若不为钟家伸此大冤,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想到此处,胸间热血沸腾,便向程灵素说道:“咱们这就动身了吧?”程灵素也不问他要到何处,答道:“好,这就动身。”
两人回进卧室,换了旧时衣服。胡斐对那姓张的商人道:“我们走了!”说了这一句,拔步便走。那姓张的大是错愕,道:“这……这……怎么走得这般快?胡大……胡大爷,小人去备路上使费,您请等一会。”待他进去端了一大盘金锭银锭出来,胡程二人早已远去。
二人跨开大步,向北而行,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市集,一打听,才知昨晚住宿之处叫作义堂镇。胡斐取出银子买了两匹马,两人并骑,一路谈论昨日奇事。
程灵素道:“咱们白吃白喝,白住白宿,半点也没损了什么。这么说来,那主人似乎并没安着歹心。”胡斐道:“我总觉这件事阴阳怪气,很有点儿邪门。”程灵素笑道:“我倒盼这种邪门事儿多遇上些,一路上阴阳怪气个不停。喂,胡大爷,你到底是去那里啊?”胡斐道:“我要上北京。你也同去玩玩,好不好?”程灵素笑道:“好是没什么不好,就只怕有些儿不便。”胡斐奇道:“什么不便?”程灵素笑道:“胡大爷去探访那位赠玉凤的姑娘,还得随身带个使唤丫鬟么?”
胡斐正色说道:“不,我是去追杀一个仇人。此人武功虽不甚高,可是耳目众多,狡狯多智,盼望程姑娘助我一臂之力。”于是将佛山镇上凤天南如何杀害钟阿四全家、如何庙中避雨相遇、如何给他再度逃走等情一一说了。
程灵素听他说到古庙邂逅、凤天南黑夜兔脱的经过时,言语中有些不尽不实,问道:“那位赠玉凤的姑娘也在古庙之中,是不是啊?”胡斐一怔,心想她聪明之极,反正我也没做亏心之事,不用瞒她,于是索性连如何识得袁紫衣、她如何连夺三派掌门人之位、她如何救助凤天南等情,也从头至尾说了。
程灵素问道:“这位袁姑娘是个美人儿,是不是?”胡斐微微一怔,脸都红了,说道:“算是很美吧。”程灵素道:“比我这丑丫头好看得多,是不是?”
胡斐没防到她竟会如此单刀直入的询问,不由得颇是尴尬,道:“谁说你是丑丫头了?袁姑娘比你大了几岁,自然生得高大些。”程灵素一笑,说道:“我八岁的时候,拿妈妈的镜子来玩。我姊姊说:‘丑八怪,不用照啦!照来照去还是个丑八怪。’哼!我也不理她,你猜后来怎样?”
胡斐心中一寒,暗想:“你可别把姊姊毒死了。”说道:“我不知道。”
程灵素听他语音微颤,脸有异色,猜中了他心思,道:“你怕我毒死姊姊吗?那时我还只八岁呢。嗯,不过第二天,家里的镜子通统不见啦。”胡斐道:“这倒奇了。”
程灵素道:“一点也不奇,都给我丢到了井里。”顿了一顿,说道:“但我丢完了镜子,随即就明白了。生来是个丑丫头,就算没了镜子,还是丑的。那井里的水面,便是一面圆圆的镜子,把我的模样给照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啊,我真想跳到井里去死了。”说到这里,突然举起鞭子狂抽马臀,向前急奔。
胡斐纵马跟随,两人一口气驰出十余里路,程灵素才勒住马头。胡斐见她眼圈红红的,显是适才哭过来着,不敢朝她多看,心想:“你虽没袁姑娘美貌,但决不是丑丫头。何况一个人品德第一,才智方是第二,相貌好不好乃是天生,何必因而伤心?你事事聪明,怎么对此便这地看不开?”瞧着她瘦削的侧影,心中大起怜意,说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
程灵素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胡斐从她侧后望去,见她耳根子和半边脸颊全都红了,说道:“你我都没父母亲人,我想跟你结拜为兄妹,你说好么?”
程灵素的脸颊刹时间变为苍白,大声笑道:“好啊,那有什么不好?我有这么一位兄长,当真是求之不得呢!”
胡斐听她语气中含有讥讽之意,不禁颇为狼狈,说道:“我是一片真心。”程灵素道:“我难道是假意?”说着跳下马来,在路旁撮土为香,双膝一曲,便跪在地上。胡斐见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两人相对磕头行礼。程灵素道:“人人都说八拜之交,咱们得磕足八个头……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两个。”果然多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
胡斐见她言语行动之中,突然微带狂态,自己也有些不自然起来,说道:“从今而后,我叫你二妹了。”程灵素道:“对,你是大哥。咱们怎么不立下盟誓,说什么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胡斐道:“结义贵在心盟,说不说都是一样。”程灵素道:“啊,原来如此。”说着跃上了马背,这日直到黄昏,始终没再跟胡斐说话。
傍晚二人到了安陆,刚驰马进入市口,便有一名店小二走上来牵住马头,说道:“这位是胡大爷吧?请来小店歇马。”胡斐奇道:“你怎知我姓胡?”店小二笑道:“小人在这儿等了半天啦。”在前引路,让着二人进了一家房舍高敞的客店。上房却只留了一间,于是又开了一间,茶水酒饭也不用吩咐,便流水价送将上来。胡斐问那店小二,是谁叫他这般侍候。那店小二笑道:“义堂镇的胡大爷,谁还能不知道么?”次晨结帐,掌柜的连连打躬,说道早已付过了,只肯收胡斐给店伴的几钱银子赏钱。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胡斐和程灵素虽都极有智计,但限于年纪阅历,竟瞧不透这是那一门子江湖伎俩。
到第四日动身后,程灵素道:“大哥,我连日留心,咱们前后没人跟随,那必是有人在前途说了你的容貌服色,命人守候。咱们来个乔装改扮,然后从旁察看,说不定便能得悉真相。”胡斐喜道:“此计大妙。”
两人在市上买了两套衣衫鞋帽,行到郊外,在一处荒林之中改扮。程灵素用头发剪成假须,黏在胡斐唇上,将他扮成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自己穿上长衫,头戴小帽,变成个瘦瘦小小的少年男子。两人一看,相对大笑。到了前面市集,两人更将坐骑换了驴子。胡斐将单刀包入包袱,再买了根旱烟管,吸了几口,吞烟吐雾,这副神色,旁人便眼力再好,也决计认他不出。
这日傍晚到了广水,见大道旁站着两名店伴,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胡斐知他们正在等候自己,不禁暗笑,迳去投店,掌柜的见这二人模样寒酸,招呼便懒洋洋地,给了他们两间偏院房间。那两名店伴直等到天黑,这才没精打采的回店。胡斐叫了一人进来,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瞎扯,想从他口中探听些消息。刚说得几句闲话,忽然大道上马蹄声响,听声音不止一乘。那店伴喜道:“胡大爷来啦。”飞奔出店。
胡斐心道:“胡大爷早到啦,跟你说了这会子话,你还不知道。”当下走到大堂上去瞧热闹。只听得人声喧哗,那店伴大声道:“不是胡大爷,是镖局子的达官爷。”跟着走进一个趟子手来,手捧镖旗,在客店外的竹筒中一插。
胡斐看那镖旗时,心中一愕,那镖旗黄底黑线,绣着一匹背生双翼的骏马,当年在商家堡中曾见过这样的镖旗,认得是飞马镖局的旗号,心想这镖局主人百胜神拳马行空已在商家堡给烧死了,不知眼下何人充任镖头。那镖旗残旧褪色,已多年未换,那趟子手也年老衰迈,没什么精神,看来飞马镖局近年来未见得怎生兴旺。
跟着进来的镖头,却是雄赳赳气昂昂一条汉子,脸上无数小疤,胡斐认得他是马行空的弟子徐铮。在他之后是个劲装少妇,双手各携一个男孩,正是马行空的女儿马春花。
胡斐和她相别数年,见她虽仍容色秀丽,却已掩不住脸上的风霜憔悴。两个男孩儿四岁左右,却雪白可爱,两人相貌一模一样,显是一对孪生兄弟。只听一个男孩子道:“妈,我饿啦,要吃面面。”马春花低头道:“好,等爹洗了脸,大伙儿一起吃。”
胡斐心道:“原来他师兄妹已成了亲,还生下两个孩子。”当年他在商家堡时,少年人初识男女之事,见到马春花容貌娇美,身材丰满,不由得意乱情迷,但这个姑娘也只在春梦之中偶一出现而已,其后他为商老太所擒,给商宝震用鞭子抽打,马春花曾出力求情,他心中感恩,此事常在心头。今日他乡邂逅,若不是他不愿给人认出真面目,早已上去相认道故了。
开客店的对镖局子向来不敢得罪,虽见飞马镖局这单镖只一辆镖车,各人衣饰敝旧,料想没多大油水,掌柜的还是上前殷勤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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