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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靖见小沙弥恭谨有礼,向他微笑点头示谢,然后与黄蓉并肩而入。只见室中小几上点着一炉檀香,几旁两个蒲团上各坐一个僧人。一个肌肤黝黑,高鼻深目,显是天竺国人。另一个身穿粗布僧袍,两道长长的白眉从眼角垂了下来,面目慈祥,眉间虽隐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华神色,却一望而知。那书生与农夫侍立在他身后。
黄蓉此时再无怀疑,轻轻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长眉僧人之前,躬身下拜,说道:“弟子郭靖、黄蓉,参见师伯。”郭靖心中一愕,当下也不暇多想,随着她爬在地下,着力磕了四个响头。
那长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伸手扶起二人,笑道:“七兄收得好弟子,药兄生得好女儿啊。听他们说,”向农夫与书生一指,“两位文才武功,俱远胜于我的劣徒,哈哈,可喜可贺。”
郭靖心想:“这口吻明明是段皇爷了,但皇帝怎么变成了和尚,他们怎么又说他已不在尘世?可教人摸不着头脑了。蓉儿怎么又知道他就是段皇爷?”
那僧人向黄蓉道:“你爹爹和你师父都好罢?想当年在华山绝顶与你爹爹比武论剑,他尚未娶亲,不意一别二十年,居然生下了这么俊美的女儿。你还有兄弟姊妹吗?你外祖是那一位前辈英雄?”
黄蓉眼圈一红,说道:“我妈就只生我一个,她早去世啦,我外婆家姓冯,外祖父是谁我也不知。”那僧人轻拍她肩膀安慰,说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刚才回来,你们到久了罢?”黄蓉寻思:“瞧他神色,倒很喜欢见到我们,那么一路阻拦,不令我们上山,都是他弟子们的主意了。”答道:“弟子也是刚到。幸好几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难,否则就算早到了,师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
那僧人呵呵笑道:“他们就怕我多见外人。其实,你们又那里是外人了?小姑娘一张利口,确是家学渊源。段皇爷早不在尘世啦,我现下叫作一灯和尚。你师父亲眼见我皈依三宝,你爹爹只怕不知罢?”
郭靖这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段皇爷落发做了和尚,出了家便不是俗世之人,因此他弟子说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我师父亲眼见他皈佛为僧,倘若命我等前来找他,自然不会再说来见段皇爷,必是说来求见一灯大师。蓉儿真聪明,一见他面就猜到了。”只听黄蓉说道:“我爹爹并不知晓。我师父也没向弟子说知。”
一灯笑道:“是啊,你师父的口多入少出,吃的多,说的少,老和尚的事他决计不会跟人说起。你们远来辛苦,用过了斋饭没有?咦!”说到这里突然一惊,拉着黄蓉的手走到门口,让她的脸对着阳光,细细审视,脸上忧色不断加深。
郭靖纵然迟钝,也瞧出一灯大师已发觉黄蓉身受重伤,心中酸楚,突然双膝跪地,向他连连磕头,砰砰有声。一灯伸手往他臂下一抬,郭靖只感一股大力将他身子掀起,不敢运劲相抗,随着来力势头,缓缓站起,颤声哀恳:“求师伯救命!”
一灯适才这一抬,一半命他不必多礼,一半却是试他功力,这一抬只使了五成力,若觉他抵挡不住,立时收劲,也决不致将他掀个筋斗,如抬他不动,当再加劲,只这一抬之间,就可明白对方武功深浅,岂知郭靖竟顺着来势缓缓站起,将他劲力自然而然的化解了,这比抬他不动更令一灯吃惊,暗道:“七兄收的好徒弟,无怪我徒儿自愧不如。”
郭靖那一句“求师伯救命!”刚说完,突然立足不稳,不由自主的踏出一步,急忙运劲站定,但已心浮气粗,满脸胀得通红,大吃一惊:“这位师伯的劲力竟持续得这么久!我只道已经化开,那知他借力打力,来劲虽解,隔了片刻之后,我自己的反力却将我向前推出,比之这位师伯,我可差得太远了。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当真名不虚传。”这一下拜服得五体投地,胸中所思,脸上即现。
一灯见他目光中露出又惊又佩的神色,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笑道:“练到你这样,也已挺不容易了啊。”这时他拉着黄蓉的手尚未放开,一转头,笑容立敛,低声道:“孩子,不用怕,放心好啦。”扶着她坐上蒲团。
黄蓉一生之中从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亲虽然爱怜,可是说话行事古里古怪,平时相处,倒似她是一个平辈好友,父女之爱深藏不露,这时听了一灯这几句温暖之极的话,就像忽然遇到了她从未见过面的亲娘,受伤以来的种种痛楚委屈苦忍已久,这时再也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灯大师柔声安慰:“乖孩子,别哭,别哭!你身上伤痛,伯伯一定给你治好。”他越说得亲切,黄蓉心中百感交集,哭得越厉害,到后来抽抽噎噎的竟难止歇。
郭靖听他答应治伤,心中大喜,一转头间,忽见那书生与农夫横眉凸睛、满脸怒容的瞪着自己,心中歉然:“我们来到此处,全凭蓉儿使诈用智,无怪他们发怒。但一灯大师如此慈和,他四个弟子却定要阻拦,不知是什么缘故。”
一灯大师问道:“孩子,你怎样受的伤,怎样找到这里,慢慢说给伯伯听。”黄蓉收泪述说,将怎样误认裘千仞为裘千丈、怎样受他双掌推击等情说了。一灯听到铁掌裘千仞的名字时,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又神定气闲的听着。黄蓉述说之时,一直留心察看一灯大师的神情,他虽只眉心稍蹙,却也逃不过她眼光;待讲到如何在森林黑沼中遇到锳姑、她怎样指点前来求见,一灯大师的脸色在一瞬间又是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痛心疾首的往事。黄蓉便即住口。过了片刻,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问道:“后来怎样?”黄蓉接著述说渔樵耕读的诸般留难,樵子是轻易放他们上来的,着实夸奖了他几句,对其余三人却加油添酱的都告了一状,只气得书生与农夫二人更加怒容满脸。郭靖几次插口道:“蓉儿,别瞎说,那位大叔没这么凶!”但她在一灯面前撒娇使赖,张大其辞,把一灯身后两弟子只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碍于在师尊面前,不敢接一句口。
一灯大师连连点头,道:“咳,对待远客,怎可如此?这几个孩儿对朋友真是无礼,待会我叫他们向你两个赔不是。”
黄蓉向那书生与农夫瞪了一眼,甚是得意,口中不停,直说到怎样进入庙门,道:“后来我把那幅图画给你看,你叫我进来,他们才不再拦我。”一灯奇道:“什么图画?”黄蓉道:“就是那幅老鹰啦、鸽子啦、割肉啦的画。”一灯问道:“你交给谁了?”黄蓉还未回答,那书生从怀中取了出来,双手捧住,说道:“在弟子这里。刚才师父入定未回,还没呈给师父过目。”
一灯伸手接过,向黄蓉笑道:“你瞧。你如不说,我就看不到啦。”慢慢打开那幅画来,一瞥之间,已知图中之意,笑道:“原来人家怕我不肯救你,拿这画来激我,那不是忒也小觑了老和尚么?”黄蓉一转头,见那书生与农夫脸上显得又焦急又关切,心中大为疑惑:“干么他们听到师父答应给我治病,就如要了他们命根子似的,难道治病的药是至宝灵丹,实在舍不得么?”
回过头来,见一灯在细细审视那画,随即拿到阳光下透视纸质,轻轻弹了几下,脸上大有怀疑之色,对黄蓉道:“这是锳姑画的么?”黄蓉道:“是啊。”一灯沉吟半晌,又问:“你亲眼瞧见她画的?”黄蓉料想其中必有蹊跷,回想当时情景,说道:“锳姑书写之时,背向我们,我只见她笔动,却没亲眼见到她书画。”一灯道:“你说还有两只布囊,囊中的柬帖给我瞧瞧。”郭靖取了出来。一灯看了,神色微变,低声道:“果真如此。”
他把三张柬帖都递给黄蓉,道:“药兄是书画名家,你家学渊源,必懂鉴赏,倒瞧瞧这三张柬帖有何不同。”黄蓉接过手来一看,就道:“这两张柬帖只是寻常玉版纸,画着图画的却是旧茧纸,向来甚为少见。”一灯大师点头道:“嗯,书画我是外行,你看这幅画功力怎样?”黄蓉细细瞧了几眼,笑道:“伯伯还装假说外行呢!你早就瞧出这画不是锳姑绘的啦。”一灯脸色微变,说道:“那么当真不是她绘的了?我只是凭事理推想,并非从画中瞧出。”黄蓉拉着他手臂道:“伯伯你瞧,这两张柬帖中的字笔致柔弱秀媚,图画中的笔法却瘦硬之极。嗯,这幅图是男人画的,对啦,定是男人的手笔,这人全无书画素养,什么间架、翎毛一点也不懂,可是笔力沉厚遒劲,直透纸背……这墨色可旧得很啦,我看比我的年纪还大。”
一灯大师叹了口气,指着竹几上一部经书,示意那书生拿来。那书生取将过来,递在师父手中。黄蓉见经书封面的黄签上题着两行字道:“大庄严论经。马鸣菩萨造。西域龟兹三藏鸠摩罗什译。”心道:“他跟我讲经,那我可一窍不通啦。”一灯随手将经书揭开,将那幅画放在书旁,道:“你瞧。”黄蓉“啊”的一声低呼,说道:“纸质一样。”一灯点了点头。郭靖不懂,低声问道:“什么纸质一样?”黄蓉道:“你细细比较,这经书的纸质和那幅画不是全然相同么?”郭靖仔细看时,果见经书的纸质粗糙坚厚,杂有一条条黄丝,与画纸一般无异,道:“当真是一样的,那又怎样?”黄蓉不答,眼望一灯大师,待他解释。
一灯大师道:“这部经书是我师弟从西域带来送我的。”靖蓉二人自和一灯大师说话之后,一直没留心那天竺僧人,这时齐向他望去,只见他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对各人说话似充耳不闻。一灯又道:“这部经以西域的纸张所写,这幅画也是西域的纸张。你听说过西域白驼山之名么?”黄蓉惊道:“西毒欧阳锋?”一灯缓缓点头,道:“不错,这幅画是欧阳锋所绘。”
一听此言,郭靖、黄蓉俱都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灯微笑道:“这位欧阳居士处心积虑,真料得远啊。”黄蓉道:“伯伯,我不知这画是老毒物绘的,这人定然不怀好意。”一灯微笑道:“一部九阴真经,也瞧得恁大。”黄蓉道:“这画跟九阴真经有关么?”一灯见她兴奋惊讶之下,颊现晕红,其实已吃力异常,只强运内力撑住,伸手扶住她右臂,说道:“这事将来再说,先治好你的伤要紧。”扶着她慢慢走向旁边厢房,将到门口,那书生和农夫突然互使个眼色,抢在门口,同时跪下,说道:“师父,待弟子给这位姑娘医治。”
一灯摇头道:“你们功力够么?能医得好么?”那书生和农夫道:“弟子勉力一试。”一灯大师脸色微沉,道:“人命大事,岂容轻试?”那书生道:“这二人受奸人指使来此,决无善意。师父虽慈悲为怀,也不能中了奸人毒计。”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道:“我平日教了你们些什么来?你拿这画好生瞧瞧去。”说着将画递给了他。那农夫磕头道:“这画是西毒绘的,师父,是欧阳锋的毒计。”说着神态惶急,泪流满面。
靖蓉二人都大惑不解,寻思:“医伤治病,怎地有恁大干系?”
一灯大师轻声道:“起来,起来,别让客人心中不安。”他声调虽然和平,但语气却极坚定。二弟子知道无可再劝,只得垂头站起。
一灯大师扶着黄蓉进了厢房,向郭靖招手道:“你也来。”郭靖跟着进房。一灯将门上卷着的竹帘垂了下来,点了一根线香,插在竹几上的炉中。
房中四壁萧然,除一张竹几外,只地下三个蒲团。一灯命黄蓉在中间一个蒲团上坐了,自行盘膝坐在她身旁的蒲团上,向竹帘望了一眼,对郭靖道:“你守着房门,别让人进来,即令是我的弟子,也不得放入。”郭靖答应了。一灯闭了双眼,忽又睁眼说道:“他们如要硬闯,你就动武好了。干系你师妹的性命,要紧,要紧。”郭靖道:“是!”心中更加诧异:“你几名弟子对你这般敬畏,怎敢违抗师命,硬闯进来?”
一灯转头对黄蓉道:“你全身放松,不论如何痛痒难当,千万不可运气抵御。”黄蓉笑道:“我就算自己已经死啦。”一灯一笑,道:“女娃儿当真聪明。”闭目垂眉,入定运功,待那线香燃了一寸来长,忽地跃起,左掌抚胸,右手伸出食指,缓缓向她头顶百会穴上点去。黄蓉全身不由自主的微微一跳,只觉一股热气从顶门直透下来。
一灯大师一指点过,立即缩回,他身子未动,第二指已点向她百会穴后一寸五分处的后顶穴,接着强间、脑户、风府、大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一路点将下来,一枝线香约燃了一半,已将她督脉的三十大穴顺次点到。
郭靖此时武功见识俱已大非昔比,站在一旁见他出指舒缓自如,收臂潇洒飘逸,点这三十处大穴,竟使了三十般不同手法,每一招却又均堂庑开廓,各具气象,江南六怪固然未曾教过,九阴真经的“点穴章”中亦未得载,真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瞧得他神驰目眩,张口结舌,心想他所使的,当是“南帝”驰名天下的“一阳指”。他只道一灯大师是在显示上乘武功,那想到他正以毕生功力为黄蓉打通周身的奇经八脉。
督脉点完,一灯坐下休息,待郭靖换过线香,又跃起点在她任脉的二十五大穴,这次使的却全是快手,但见他手臂颤动,犹如蜻蜓点水,一口气尚未换过,已点完任脉各穴,这二十五招虽快似闪电,但着指之处,竟没分毫偏差。郭靖惊佩无已,心道:“咳,天下竟有这等功夫!”
待点到阴维脉的一十四穴,手法又自不同,只见他龙行虎步,神威凛凛,虽身披袈裟,但在郭靖眼中看来,那里是个皈依三宝的僧人,直是一位君临万民的皇帝。阴维脉点完,一灯大师迳不休息,直点阳维脉三十二穴。这一次是遥点,他身子远离黄蓉一丈开外,倏忽之间,欺近身去点了她颈中的风池穴,一中即离,快捷无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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