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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话杨过与小龙女隔窗都听得明白。杨过自幼与武氏兄弟不和,当下一笑而已,并不在意。小龙女心中却在细细琢磨:“干么过儿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思来想去难以明白,半夜里叫醒杨过,问道:“过儿,有一件事你须得真心答我。你和我住在古墓之中,多过得几年,可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杨过一怔,半晌不答。小龙女又问:“你如不能出来,可会烦恼?你虽爱我之心始终不变,在古墓中时日久了,可会气闷?”
这几句话杨过均觉好生难答,此刻想来,得与小龙女终身厮守,当真是快活胜过神仙,但在冷冰冰、黑沉沉的古墓之中,纵然住了十年、二十年仍不厌倦,住到三十年呢?四十年呢?顺口说一句“决不气闷”,原自容易,但他对小龙女一片至诚,从来没半点虚假,沉吟片刻,道:“姑姑,要是咱们气闷了、厌烦了,那便一同出来便是。”
小龙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心想:“郭夫人的话倒非骗我。将来他终究会气闷,要出墓来,那时人人都瞧他不起,他做人有何乐趣?我和他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轻贱于他?想来我是个坏女子了。我喜欢他、疼爱他,要了我的性命也行。可是这般反而害得他不快活,那他还是不娶我的好。那日晚上在终南山巅,他不肯答应要我做媳妇,自必为此了。”反覆思量良久,只听得杨过鼻息调匀,沉睡正酣,于是轻轻下地,走到炕边,凝视着他俊美的脸庞,中心栗六,柔肠百转,不禁掉下泪来。
次晨杨过醒转,只觉肩头湿了一片,微觉奇怪,见小龙女不在室中,坐起身来,却见桌面上用金针刻着细细的十二个字:
“你自己保重,记着我时别伤心。”
杨过脑中一团混乱,呆在当地,不知所措,见桌面上泪水点点,兀自未干,自己肩头所湿的一片自也是她泪水所沾了。他神智昏乱,推窗跃出,大叫:“姑姑,姑姑!”
店小二上来侍候。杨过问他那白衣女客何时动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对。杨过心知此刻时机稍纵即逝,要是今日寻她不着,只怕日后难有相会之时,奔到马厩中牵出瘦马,跃上马背。郭芙正从房中出来,叫道:“你去那里?”杨过听而不闻,沿大路纵马向北急驰,不多时已奔出了数十里地。他一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却那里有小龙女的人影?
又奔一阵,只见金轮国师一行人骑在马上,正向西行。众人见他孤身一骑,均感错愕。国师提缰催马,向他驰来。杨过未带兵刃,斗逢大敌,自十分凶险,但他此时心中所思,只是小龙女到了何处,自身安危浑没念及,眼见国师拍马过来,反而勒转马头,迎了上去,问道:“你见到我师父么?”国师见他并不逃走,已自奇怪,听了他问这句话,更是一愕,随口答道:“没见啊,她没跟你在一起么?”
二人一问一答,均出仓卒,未经思索,但顷刻之间,便都想到杨过一人落单,就非国师敌手。二人眼光一对,胸中已自了然。杨过双腿一夹,金轮国师已伸手来抓。但瘦马神骏非凡,犹似疾风般急掠而过。国师催马急赶,杨过一人一骑早远在里许之外,再难追上。国师心念动处,勒马不追,寻思:“他师徒分散,我更有何惧?黄帮主如尚未远去,嘿嘿……”当即率领徒众,向来路驰回。
杨过一阵狂奔,数十里内找不到小龙女半点踪迹,胸间热血上涌,昏昏沉沉,竟险些晕倒在马背之上,心中悲苦:“姑姑何以又舍我而去?我怎么又得罪她啦?她离去之时流了不少眼泪,那自非恼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说在古墓之中日久会厌,她只道我不愿与她长相厮守。”想到此处,眼前登见光明:“她回到古墓去啦,我跟去陪着她便是。”不由得破涕为笑,在马背上连翻了几个筋斗。
适才纵马疾驰,不辨东西南北,定下神来,认明方向,勒转马头,向终南山而去。一路上越想越觉所料不错,倒将伤怀悬想之情去了九分,放开喉咙,唱起山歌来。
过午后在路边一家小店中打尖,吃完面条,出来之时匆匆未携银两,觑那店主人不防,跃上马背,急奔而逃,只听店主人远远在后叫骂,却那里奈何得了他?不禁暗自好笑。行到申牌时分,见前面黑压压一片大树林,林中隐隐传出呼叱喝骂之声。他心中微惊,侧耳听去,却是金轮国师与郭芙的声音。
他心知不妙,跃下马背,把缰绳在辔头上一搁,隐身树后,悄步寻声过去探索,走了十余丈,望见树林深处的乱石堆中,黄蓉母女、武氏兄弟四人正与金轮国师一行拒敌。但见武氏兄弟脸上衣上都是血渍,黄蓉、郭芙头发散乱,神情甚是狼狈,看来若非国师要拿活口,只怕四人都早已丧生于他铁轮之下。
杨过瞧了片刻,心想:“姑姑不在此间,我若上去相助,枉自送了性命。这便如何是好?可有什么法儿能救得郭伯母?”忽见国师挥轮砸出,黄蓉无力硬架,便在一堆乱石之后一缩。国师在乱石外转来转去,竟攻不到她身前。杨过大奇,再看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也倚赖乱石避难,危急中只须躲到石后,达尔巴诸人就须远兜圈子,方能追及,那时郭芙等又已躲到了另一堆乱石之后。杨过诧异之极,见这几堆平平无奇的乱石居然有此妙用,实不可思议,看来黄蓉等虽危实安,只没法脱出乱石阵逃走而已。
国师久攻不下,虽打伤了武氏兄弟,但伤非致命,己方倒有一名武士为郭芙刺死,眼见黄蓉所堆的这许多乱石大有古怪,须得推究出其中奥妙,方能擒获四人。他自负才智过人,反正这几人说什么也逃不脱自己掌握,待想通了乱石阵的布局,大踏步闯进阵中,手到擒来,方显本事。左手一挥,约退诸人,自己也退开丈余,望着乱石阵暗自凝思。大凡行兵布阵,脱不了太极两仪、五行八卦的变化,国师精通奇门妙术,心想这乱石阵虽怪,总也不离五行生克的道理。那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刚似瞧出了一点端倪,略加深究,却又全盘不对,左翼对了,右翼生变,想通了阵法的前锋,其后尾却又难以索解,不禁呆在当地,惊佩无已。他文武全才,实是当世出类拔萃的人物,眼前既遇难题,务要凭一己才智破解,方遂心愿。
国师皱起眉头沉思,良久不动,突然间双眼精光大盛,身形晃动,闯进乱石阵中,抓住了郭芙的手臂,急退而出。这一下变生不测,黄蓉等三人大惊失色,登时手足无措,如出阵去救,定要遭他毒手。
原来郭芙见敌人呆立不动,一时大意,竟不遵母亲所示的方位站立,离了阵法的蔽障。国师一见有隙可乘,立时出手擒获,伸指点了她胁下穴道,放在地下。他故意不点哑穴,让她哀声求救,好激得黄蓉出阵。郭芙周身麻痒难当,忍不住呻吟出声。黄蓉岂不知敌人诡计,但听到女儿哀声,中心如沸,只得咬住嘴唇强忍。
杨过在树后瞧得明白,见黄蓉竹棒一摆,就要奔出乱石堆抢救爱女,这一出去可凶险之极,当下不及细想,猛地跃出,抓住郭芙后心,向乱石堆扑去。国师铁轮飞出,击向他后心,杨过人在半空,难以闪避,用力将郭芙朝黄蓉推去,同时使个“千斤坠”,身子直落,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乱石堆上,但听得呛啷啷声音响亮,铁轮自头顶疾飞而过,兜了个圈子,又飞回国师手中。
黄蓉抱住爱女,悲喜交集,见杨过从乱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肿,忙伸竹棒指引他进入石阵。
金轮国师见功败垂成,又是杨过这小子作怪,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说道:“好,你乖乖的自投罗网,却省得日后再来找你了。”
杨过这一下奋身救人,实因激于义愤,进了石阵之后,才想起这一出手,瞧来自己性命也得饶上了,此生再难见小龙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黄蓉问道:“你师父呢?”杨过黯然道:“她突然半夜里走了,也不知为了什么,我正在找她。”黄蓉料知是自己昨日所下说词生效,叹了口气,说道:“过儿,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杨过只有苦笑,摇头道:“郭伯母,我傻里傻气,心头热血一涌,这就管不住自己了。”黄蓉道:“好孩子,你心肠好,跟你爹……”说了一半,突然住口。杨过颤声道:“郭伯母,我爹爹是坏人,是不是?”黄蓉垂头道:“你要知道这个干么?”突然叫道:“小心,到这里来!”拉着他跨过两堆乱石,避开了金轮国师一下偷袭。
杨过向那乱石堆前前后后望了一阵,好生佩服,说道:“郭伯母,如你这般聪明才智,并世再没第二个了。”黄蓉为女儿解开穴道,正自给她按摩,微笑着未答。郭芙道:“你知道什么?我妈的本事都是外公教的。外公才厉害呢。”杨过在桃花岛上曾见到黄药师的诸般手泽,但当时年幼,未能领略这中间的妙处,此刻经郭芙一提,连连点头,不由得悠然神往,叹道:“几时得能拜见他老人家一面,也不枉了这一生。”
蓦地里金轮国师闯过两堆乱石,又攻了过来。杨过手中没兵器,忙拾起黄蓉抛在地下的竹棒,抢出去阻挡,呼呼两棒,使上了打狗棒法。国师见他棒法精妙,凝神接战,拆了数招,突然间两人脚下同时在乱石上一绊,都不禁踉跄。国师只怕中了暗算,跃出阵去。
黄蓉接引杨过进来,指派武氏兄弟与女儿搬动石块,变乱阵法,问杨过道:“你这打狗棒法到底从何处学来?”杨过于是照实述说如何在华山巧遇洪七公、北丐西毒如何比武、洪七公如何传授棒法等情,跟着说了洪七公逝世的经过。黄蓉听得师父逝世,甚是伤心,伏地大哭,心想靖哥哥得知恩师逝世,必定悲伤之极,又想此刻身处困厄,倘若恩师在侧,必令自己不可徒自悲伤,须得振奋迎敌。想到迎敌脱困,便说道:“过儿,你很聪明,且想个法儿,脱却今日之难。”
杨过瞧了她的神情,知她已想到计策,故作不知,说道:“若你身子安健,和我双战国师,自能获胜,又或能邀得我师父来,那也好了。”黄蓉拭了眼泪,说道:“我身子一时三刻之间怎能痊可?你师父也不知去了那里。我另有一个计较,却须用到这几堆乱石。这石阵是我爹爹所授,其中变幻百端,刻下所用的还不到二成。”杨过又惊又喜,想起黄药师学究天人,大为赞叹。
黄蓉道:“我师父授你的打狗棒法仅是招式,而你在树上听到我说的只是口诀大意。现下我将棒法中的精微变化一并传你。”杨过大喜,以退为进,说道:“这只怕使不得,打狗棒法除了丐帮帮主,历来不传外人。”黄蓉白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你又使什么狡狯?这棒法我师父传了你三成,你自个儿偷听了二成,今日我再传你二成。余下三成,就得凭你自己才智去体会领悟,旁人可传授不来。这一来并非有人全套传你,二来今日事急,也只好从权。”
杨过跪倒在地,拜了几拜,笑道:“郭伯母,我幼小之时,你曾答应教我功夫,今日才教,也还不迟。”黄蓉微笑道:“你一直记恨,是不是?”杨过笑道:“我决不记恨,只常可惜学不到你的好功夫。”黄蓉轻声悄语,将棒法的奥妙处说给他知晓。
金轮国师在乱石外望见杨过向黄蓉磕头,二人有说有笑,唧唧哝哝,不知捣什么鬼,瞧来似有恃无恐。他素来持重,知眼前这二人武功虽不及己,却均鬼计多端,可别不小心上了大当,定要参透其中机关,再定对策。也幸好他缓下了攻势,黄蓉与杨过不必应敌,不到半个时辰,已将窍要教完。
杨过聪明颖悟,胜过鲁有脚百倍,真所谓闻一知十,举一反三,兼之他对这套棒法早费过许多心血推详,先前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今日黄蓉略加点拨,便即豁然贯通。国师遥遥望见黄蓉神色端严安详,口唇微动,杨过却搔耳摸腮,喜不自胜,实不知二人葫芦中卖什么药,但此事于己不利,当可断言。
杨过听完要诀,问了十余处艰深之点,黄蓉一一解说,说道:“行啦,你问得出这些疑难,足证你领悟已多。这第二步嘛,咱们就要把这和尚诱进阵来擒获。”
杨过一惊,道:“将他擒住?”黄蓉道:“那又有何难?此刻你我联手,智胜于彼,力亦过之。现下我要解说这乱石阵的奥妙,你一时定然难以领会,好在你记心甚好,只须将三十六般变化死记即可。”于是一项一项的说了下去,青龙怎样演为白虎,玄武又怎生化为朱雀。原来这乱石阵乃从诸葛亮的八阵图中变化出来。当年诸葛亮在长江之滨用石块布成阵法,东吴大将陆逊入阵后难以得脱。此刻黄蓉所布的便是黄药师师法诸葛武侯遗意之阵,只事起仓卒,未及布全,大敌奄至,那阵法不过稍具规模而已。但纵然如此,也已吓得金轮国师心神不定,眼睁睁望着面前五人,不敢动手。
这阵图的三十六项变化,繁复奥妙之至,饶是杨过聪明过人,一时记得明白的也只十余变。眼见天色将暮,国师蠢蠢欲动,黄蓉道:“就只这十几变,已足困死他有余。你出去引他入阵,我变动阵法,将他困住。”
杨过大喜,道:“郭伯母,他日我和姑姑如到桃花岛上,你肯不肯将这门学问尽数教我?”黄蓉抿嘴一笑,凉风拂鬓,夕阳下风致嫣然,说道:“你们只要肯来,我如何不肯教?你舍命救了我和芙儿两次,难道我还似从前这般待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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