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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妇冷笑道:“说话乱拍马屁,又有何用?你们如此追逐击打我的灵狐,是尊重前辈之道么?快快给我滚了出去,永远休得再来滋扰!”说着双掌一挥,一掌推向杨过,一掌推向郭襄。三人相隔一丈有余,那老妇凌空出掌,原本击不到杨郭二人身上,郭襄见她手掌拍出,一股寒风便袭将过来。杨过衣袖微摆,将她推向郭襄的掌风化解于无形,对推向自己的掌风却不理睬。
那老妇本不想伤害二人,只求将他们逐出黑龙潭去,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见眼前二人竟浑若无事,不由得又惊又怒,气凝丹田,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仍然两掌推出,这时已顾不得对方的死活了。郭襄一觉掌风袭到,胸口立感闷塞,但杨过衣袖一挥,寒气登消,心知两人正自比拚内功,眼见那老妇剑拔弩张,容色可怖,杨过却意定神闲,自是占了上风。
那老妇身形疾闪,倏地窜前,这一下快得出奇,只听蓬的一声响,双掌已结结实实的击在杨过胸前。她一击即退,不让杨过还手,已退在两丈之外。郭襄大惊,拉着杨过的手问道:“你……你可有受伤么?”那老妇厉声道:“你中了我‘寒阴箭’掌力,已活不到明天此刻,这可是自作自受,须怪不得旁人。”
当十五年之前,杨过的武功已远非这老妇所能及,这时他内外兼修,渐臻入神坐照的化境,那老妇的“寒阴箭”掌力虽狠毒凌厉,却如何伤得了他?只不过他与这老妇无怨无仇,又是为求她心爱之物而来,贸然捕捉灵狐,终究自己理亏,因此便任她拍击三掌,竟不还手。
那老妇二十余年来苦练“寒阴箭”掌力,已能一掌连碎十七块青砖,而每块青砖的砖屑决不四散飞扬,阴狠强劲,兼而有之。她见杨过中了自己双掌,定已内脏震裂,但仍笑吟吟的浑若无事,心道:“这小子临死还在硬挺。”说道:“乘着还未倒毙,快快带了小娃儿出去罢,莫要死在我黑龙潭中。”杨过抬起头来,朗声说道:“老前辈僻处荒地,或不知世间武学多端,诸家修为,各有所长。”说罢纵声长笑,笑声雄浑豪壮,直有裂石破云之势,显是中气沛然,内力深湛。
那老妇一听,知他竟丝毫未受损伤,不由得脸如死灰,身子摇晃,这时才知他已让了自己三掌,自己可绝非他对手,不等他笑完,提起怀中灵狐,撮唇一吹,另一头灵狐也从草丛中钻出,跃入老妇怀中。那老妇厉声说道:“尊驾武学惊人,令人好生佩服,但若要恃强硬夺老婆子这对灵狐,却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死了灵狐,教你空手而来,空手而归。”
杨过见她说得斩钉截铁,知这老妇性子极刚,宁死不屈,不由得大费踌躇,倘若抢着出手点她穴道,再夺灵狐,瞧来她竟会一怒自戕。这样史叔刚纵然救活,岂不是另伤了一条无辜性命?
便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接着有人说道:“老僧一灯求见,盼锳姑赐予一面。”
郭襄四顾无人,心中大奇,听这声音并不响亮,明明是从近处发出,但四下里绝无藏身之处,这说话之人却在那里?她曾听母亲说过,知道一灯大师是前辈高人,曾救过母亲之命,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师父,只是她从未见过,这时忽听到有人自称“一灯”,自是又惊又喜。
杨过听到一灯的声音,也十分欢喜。他知一灯所使的是上乘内功“千里传音”之法,只听了这两句话,心下便大为钦服,觉这位高僧功力浑厚,己所不及,又想:“这老妇原来叫作锳姑。不知一灯大师要见她何事?有他出面调处,灵狐或能到手。”
黑龙潭中这老妇正是锳姑。当年一灯大师在大理国为君之时,锳姑是他宫中贵妃,老顽童周伯通与她私通,生下一子。后来裘千仞以铁掌功将孩儿击伤,段皇爷以妒不救,孩儿因之死亡,段皇爷悔而出家,是为一灯。锳姑在华山绝顶杀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获,其后漫游江湖,终于在黑龙潭定居。她先前曾在湘西黑沼长居,这黑龙潭与周伯通住处相近,地理景况与黑沼相似而方圆更广,她居住已久。这时一灯到黑龙潭外已有七日,每天均于此时传声求见,锳姑虽已与一灯解仇释怨,却仍不愿和他相见。
锳姑退了几步,坐上一堆枯柴,目光中流露出狠恶神色。过了一会,听得一灯又道:“老僧一灯千里来此,但求锳姑赐予一面。”锳姑提着一对灵狐,毫不理会。杨过心想:“一灯大师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过来相见,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只听得一灯又说一遍,随即声音寂然,不再说了。
郭襄道:“大哥哥,这位一灯大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咱们去见见他可好?”杨过道:“好!我正要去见他。”但见锳姑缓缓站起,目露凶光,见着这副神情心中极不舒服,握着郭襄的手,说道:“走罢!”两人身形一起,从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给杨过拉着滑出数十丈,问道:“大哥哥,那一灯大师是在那里啊?我听他说话,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杨过让她连叫两声“大哥哥”,听她语声温柔亲切,心中一凛,暗想:“决不能再惹人堕入情障。这小姑娘年幼无知,天真烂漫,还是及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是非。”但在这污泥之中瞬息之间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开她手。
郭襄道:“我问你啊,你没听见么?”杨过道:“一灯大师在东北角上,离这里尚有数里,他说话似近实远,使的是‘千里传音’之术。”郭襄喜道:“你也会这法儿?教教我好不好?日后咱们相隔千里,我便用这法儿跟你说话,岂不有趣?”杨过笑道:“说是千里传音,其实能够声闻里许,已是了不起的功夫了。要练到一灯大师这等功力,便如你这般聪明,也得等头发白了才成呢。”郭襄听他称赞自己聪明,很是高兴,说道:“我聪明什么啊?我能及得上我妈十分中的一分,就心满意足了。”
杨过心中一动,见她眉目之间隐隐和黄蓉有三分相似,寻思:“生平所见人物,不论男女,说到聪明机变,再无一人及得上郭伯母,难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儿么?”但随即哑然失笑:“世上那有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儿,郭伯伯决不能任她在外面乱闯。”问道:“令堂是谁?”
郭襄先前说过父亲和母亲是大英雄,这时便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郭靖、黄蓉的女儿,笑道:“我的妈妈,便是我的妈妈,说出来你又不认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还是一灯大师的大?”杨过这时人近中年,又经历了与小龙女分手的惨苦磨练,虽豪气不减,少年时飞扬跳脱的性情却已收敛了大半,说道:“一灯大师望重武林,数十年之前便已和桃花岛主齐名,是当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
郭襄道:“要是你早生几十年,当世便有六大高手了。那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神雕侠。啊,还有郭大侠和郭夫人。那是八大高手。”杨过忍不住问道:“你见过郭大侠和郭夫人么?”郭襄道:“我自然见过的,他们喜欢我得很呢。你识得他们么?待万兽山庄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们好不好?”
杨过对郭芙砍断自己手臂的怨气,经过这许多年后已渐淡忘,但小龙女身中剧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却不能不令他恨极郭芙,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会去拜见郭大侠夫妇,但须得等我见到我妻子之后,那时我夫妻俩同去。”他一说到小龙女,忍不住心头大是兴奋。
郭襄也觉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热,问道:“你夫人一定极美,武功又好。”杨过叹道:“世上再没一人能有她这么美了,嗯,说到武功,此时一定也已胜过我许多。”郭襄大起敬慕之心,道:“大哥哥,你定要带我见见你的夫人,你答允我,肯不肯?”杨过笑道:“为什么不肯?内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那时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罢。”郭襄一怔,说道:“我想此刻就叫。为什么现下叫不得?”
便这么一停,她右足陷入了污泥。杨过拉着她一跃,向前急滑十余丈,远远望见雪地上有一人站着,白须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灯大师,朗声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大师。”带着郭襄,提气奔到他身前。
一灯所站处已在黑龙潭的污泥之外,他乍闻“弟子杨过”四字,心头一喜,见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杨贤侄别来无恙,神功进境若斯,可喜,可贺。”
杨过站起身来,见一灯身后地下横卧着一人,脸色蜡黄,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禁一呆,凝目看时,却是慈恩,惊道:“慈恩大师怎么了?”一灯叹道:“他为人掌力所伤,老衲虽竭尽全力,却已回天乏术。”
杨过俯身按慈恩脉搏,只觉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若非他内功深厚,早死去多时,问道:“慈恩大师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会遭人毒手?”
一灯道:“我和他在湘西隐居,近日来风声频传,说道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发兵绕道南攻大理,以便回军迂回,还拔襄阳。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相遇,二人激斗一日一夜,慈恩终于伤在他手下。”
杨过顿足道:“唉,原来金轮国师这老贼又来到中原!”
郭襄奇道:“你怎知是金轮国师,一灯大师又没说是他?”杨过道:“大师说他连斗一日一夜,那么慈恩大师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暗算。当今之世,能用掌力伤得了慈恩大师的,屈指算来不过三数人而已,而这数人之中,又只金轮国师一人才是奸恶之辈。”郭襄道:“你找这奸徒算帐去,好不好?也好为这位大和尚报这一掌之仇。”
慈恩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突然睁开眼来,望着郭襄摇了摇头。郭襄道:“怎么?你不要报仇么?啊,你说那金轮国师很厉害,生怕我大哥哥不是他的敌手。”一灯道:“小姑娘猜错了。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这十余年中力求补过,恶业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怀,临死之际不得瞑目。这决不是盼望有人代他报仇,而是但愿能获得一人饶恕,便可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来求这烂泥塘中的老太婆么?这个人心肠硬得很,你如得罪了她,她决不肯轻易饶人。”一灯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我们已在此求恳了七日七夜,她连相见一面也都不肯。”
杨过心中一凛,突然想起那老妇人所说孩儿受伤、别人不肯医治那一番话,说道:“那是为了她的孩儿受伤不治之事了?”一灯身子微微颤动,点了点头,道:“原来你都已知道了。”杨过道:“弟子不知此中情由,只曾听泥潭中那位前辈提起过两句。”将为追九尾灵狐而与那老妇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
一灯轻轻的道:“她叫锳姑,从前是我妻子,她……她的性子向来十分刚强。唉,都怪我那时心肠刚硬,见死不救……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郭襄心中立时生出许多疑团,但一时也不敢多问。
杨过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自悔,前事便当一笔勾销。这位锳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开了。”他见慈恩去死不远,不由得大起侠义之心,说道:“大师,弟子放肆,要硬逼她出来,当面说个明白。”一灯沉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来是为求锳姑宽恕,自万万不能用强。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终不肯见面,瞧来再求下去也属枉然。杨过若有别法,试一试也好,就算无效,也不过不见面而已。”说道:“贤侄能劝得她出来,再好不过,但千万不能伤了和气,反而更增我们的罪孽。”
杨过点头答应,取出一块手帕,撕成四片,将两片塞在慈恩耳中,怕他伤后身子虚弱,再在地下抓些泥土,塞入慈恩耳中布片之外,另两片递给郭襄,做个手势。郭襄会意,塞在耳内。杨过先向慈恩躬身告罪,随即对一灯道:“弟子班门弄斧,要教大师见笑了。”一灯合什道:“贤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见,老衲正要领教。”杨过又谦了几句,气凝丹田,左手抚腰,仰首纵声长啸。
这啸声初时清亮明澈,渐渐越啸越响,有如雷声隐隐,突然间忽喇喇、轰隆隆一声急响,正如半空中猛起个焦雷霹雳。郭襄耳中虽已塞了布片,仍给这响声震得心魂不定,花容失色。那忽喇喇、轰隆隆霹雳般的声音一阵响似一阵,郭襄好似人在旷野,一个个焦雷在她身畔追打,心头说不出的惶恐惊惧,只盼杨过的啸声赶快止歇,但焦雷阵阵,尽响个不停,突然间雷声中又夹着狂风之声。
郭襄唤道:“别叫了,我受不住了啦!”但她喊声全被杨过的呼啸掩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只觉得魂飞魄散,似乎全身骨骼都要为啸声震松。
便在此时,一灯伸手过来,握住她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觉得有一股暖气从一灯手掌中传来,知他是以内力助己镇定,于是闭目垂首,暗自运功,耳边啸声虽仍如千军万马般奔腾汹涌,却已不如适才那般令人心惊肉跳。
杨过纵声长啸,过了一顿饭时分,非但没丝毫衰竭,气势反愈来愈壮。一灯听了啸声,不禁佩服,虽觉他啸声过于霸道,不属纯阳正气,但自己盛年之时,也无这等充沛内力,此时年老力衰,自更不如;心想这位杨贤侄内力之刚猛强韧,实非当世任何高手所能及,不知他如何练来。一灯另一手又去抓住慈恩手掌,助他抵御啸声。
再过半炷香时分,迎面一个黑影从黑龙潭中冉冉而来。杨过衣袖一拂,啸声登止。郭襄嘘了一口长气,兀自感到一阵阵头晕脑胀。
只听那人影尖声说道:“段皇爷,你这么强凶霸道,定要逼我出来相见,到底为了何事?”一灯道:“是这位杨贤侄作啸相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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