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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峰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和马副帮主交情虽不甚深,言谈虽不甚投机,但从来没起过害他的念头。皇天后土,实所共鉴。乔峰若有加害马大元之意,教我身败名裂,受千刀之祸,为天下好汉所笑。”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这副莽莽苍苍的英雄气概,谁都不能有丝毫怀疑。
全冠清却道:“然则咱们大伙到苏州来找慕容复报仇,为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与敌人勾结?”指着王语嫣等三个少女道:“这三人是慕容复的家人眷属,你加以庇护。”指着段誉道:“这人是慕容复的朋友,你却与之结为金兰兄弟……”
段誉连连摇手,朗声道:“非也,非也!我不是慕容复的朋友,我从未见过慕容公子之面。这三位姑娘,说是慕容公子的家人亲戚则可,说是眷属却未必。”他想王语嫣只是慕容复的“亲戚”,绝非“眷属”,其间分别,不可不辨。
全冠清道:“‘非也非也’包不同是慕容复属下的金风庄庄主,‘一阵风’风波恶是慕容复手下的玄霜庄庄主,他二人若非得你乔峰解围,早就一个乱刀分尸,一个中毒毙命。此事大伙儿亲眼目睹,你还有什么抵赖不成?”
乔峰缓缓说道:“我丐帮开帮数百年,在江湖上受人尊崇,并非恃了人多势众、武功高强,乃是由于行侠仗义、主持公道之故。全舵主,你责我庇护这三位年轻姑娘,不错,我确是庇护她们,那是因为我爱惜本帮数百年来的令名,不肯让天下英雄说一句‘丐帮众长老合力欺侮三个稚弱女子’。奚宋陈吴四长老,那一位不是名重武林的前辈?丐帮和四位长老的名声,你不爱惜,帮中众兄弟可都爱惜!”
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又向王语嫣等三个姑娘瞧了几眼,都觉极为有理,倘若大伙和这三个娇滴滴的姑娘为难,传了出去,确是大损丐帮名声。
白世镜道:“全冠清,你还有什么话说?”转头向乔峰道:“帮主,这等不识大体的叛徒,不必再跟他多费唇舌,按照叛逆犯上的帮规处刑便了。”
乔峰心道:“白长老一意要尽快处决全冠清,显是不让他吐露不利于我的言语。”朗声道:“全舵主能说得动这许多人密谋作乱,必有极重大的原因。大丈夫行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众位兄弟,乔峰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请大家明言便是。”
吴长风叹了口气,道:“帮主,你或者是个装腔作势的大奸雄,或者是个直肠直肚的好汉子,我吴长风没本事分辨,你还是及早将我杀了罢。”乔峰心下大疑,问道:“吴长老,你为什么说我是个欺人的骗子?你……你……什么地方疑心我?”吴长风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说起来牵连太多,传了出去,丐帮在江湖上再也抬不起头来,人人要瞧我们不起。我们本来想将你一刀杀死,那就完了。”
乔峰更如堕入五里雾中,摸不着半点头脑,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抬起头来,说道:“我救了慕容复手下的两员大将,你们就疑心我和他有所勾结,是不是?可是你们谋叛在先,我救人在后,这两件事拉不上干系。再说,此事是对是错,这时候还难下断语,但我总觉得马副帮主不是慕容复所害。”
全冠清问道:“何以见得?”这话他本已问过一次,中间变故陡起,打断了话题,直至此刻又再提起。
乔峰道:“我想慕容复是大英雄、好汉子,不会下手去杀害马二哥。”
王语嫣听得乔峰称慕容复为“大英雄、好汉子”,芳心大喜,心道:“这位乔帮主果然也是个大英雄、好汉子。”段誉却眉头微蹙,心道:“非也,非也!未必,未必!慕容复不见得是什么大英雄、好汉子。”
全冠清道:“这几个月来,江湖上遭害的高手着实不少,都是死于各人本身的成名绝技之下。人人皆知是姑苏慕容氏所下毒手。其目的显是逞技立威,要武林中人个个慑服,吓得不敢反抗,接了他慕容家的黑色令旗,从此遵奉他号令。姑苏慕容要做武林至尊,这霸道野心,有谁瞧不出来?如此辣手杀害武林中朋友,怎能说是英雄好汉?”
乔峰在场中缓缓踱步,说道:“众位兄弟,昨天晚上,我在江阴长江边上的望江楼头饮酒,遇到一位中年儒生,居然一口气连尽十大碗烈酒,面不改色,好酒量,好汉子!”
段誉听到这里,不禁脸露微笑,心想:“原来大哥昨天晚上便曾跟人赌酒来着。人家酒量好,喝酒爽气,他就欢喜,说人家是好汉子,那只怕也不能一概而论。”
只听乔峰又道:“我和他对饮三碗,说起江南的武林人物,他自夸掌法江南第二,第一便是慕容复慕容公子。我便和他对了三掌。第一掌、第二掌他都接了下来,第三掌他左手中所持的酒碗震得粉碎,瓷片划得他满脸都是鲜血。他神色自若,说道:‘可惜,可惜!可惜了一大碗好酒。’我大起爱惜之心,第四掌便不再出手,说道:‘阁下掌法精妙,江南第二四字,当之无愧。’他道:‘江南第二,天下第屁!’我道:‘兄台不必过谦,以掌力而论,兄台实可算得是一流好手。’他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驾到,兄弟输得十分服气,多承你手下留情,没让我受伤,我再敬你一碗!’咱二人又对饮三碗。分手时我问他姓名,他说复姓公冶,单名一个‘干’字。这不是乾坤之干,而是干杯之干。他说是慕容公子的下属,是赤霞庄的庄主,邀我到他庄上去大饮三日。众位兄弟,这等人物,你们说如何?是不是好朋友?”
吴长风大声道:“这公冶干是好汉子,好朋友!帮主,什么时候你给我引见引见,让我跟他对三掌试试。”他也不想自己犯上作乱,已成阶下之囚,转眼间便要受刑处死,听到有人说起英雄好汉,不禁便起结交之心。乔峰微微一笑,心下暗叹:“吴长风豪迈痛快,不意牵连在这场逆谋之中。”宋长老问道:“帮主,后来怎样?”
乔峰道:“我和公冶干告别之后,便赶路向无锡来,行到二更时分,忽听到有两个人站在一条小桥上大声争吵。其时天已全黑,居然还有人吵之不休,我觉得奇怪,上前看去,只见那条小桥是条独木桥,一端站着个黑衣汉子,另一端是个乡下人,肩头挑着一担大粪,原来是两人争道而行。那黑衣汉子叫乡下人退回去,说是他先到桥头。乡下人说他挑了粪担,没法退回,要黑衣汉子退回去。黑衣汉子道:‘咱们已从初更耗到二更,便再从二更耗到天明,我还是不让。’乡下人道:‘你不怕我的粪担臭,就这么耗着。’黑衣汉子道:‘你肩头压着粪担,只要不怕累,咱们就耗到底了。’”
“我见了这副情形,自是十分好笑,心想:‘这黑衣汉子的脾气当真古怪,退后几步,让他一让,也就是了,跟这个挑粪担的乡下人这么面对面的干耗,有什么味道?听他二人的说话,显是已耗了一个更次。’我好奇心起,倒想瞧个结果出来,要知道最后是黑衣汉子怕臭投降呢,还是乡下人累得认输。我不愿多闻臭气,在上风头远远站着。只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江南土话,我也不大明白,总之是说自己道理直。那乡下人真有股狠劲,将粪担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就不肯退后一步。”
段誉望望王语嫣,又望望阿朱、阿碧,见三个少女都笑咪咪的听着,显得极感兴味,心想:“这当儿帮中大叛待决,情势何等紧急,乔大哥居然会有闲情逸致来说这等小事。这些故事,王姑娘她们自会觉得有趣,怎地乔大哥如此英雄了得,竟也自童心犹存?”不料丐帮数百名帮众,人人都肃静倾听,没一人以乔峰的言语为无聊。
乔峰又道:“我看了一会,渐渐惊异起来,发觉那黑衣汉子稳稳站在独木桥上,身形不动如山,竟是一位身负上乘武功之士。那挑粪的乡下人则不过是个常人,虽然结实壮健,却是半点武功也不会的。我越看越奇怪,寻思:这黑衣汉子武功如此了得,只消伸出一个小指头,便将这乡下人连着粪担,一起推入了河中,可是他竟始终不使武功。似这等高手,照理应当涵养甚好,就算不愿让了对方,那么轻轻一纵,从那乡下人头顶飞跃而过,却又何等容易?他偏偏要跟这乡下人呕气,真正好笑!”
“只听那黑衣汉子提高了嗓子大声说道:‘你再不让我,我可要骂人了!’乡下人道:‘骂人就骂人。你会骂人,我不会骂么?’他居然抢先出口,大骂起来。黑衣汉子便跟他对骂。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各种古里古怪的污言秽语都骂将出来。这些江南骂人的言语,我十句里也听不懂半句。堪堪骂了小半个时辰,那乡下人已累得筋疲力尽,黑衣汉子内力充沛,仍然神完气足。我见那乡下人身子摇晃,看来过不到一盏茶时分,便要摔入河里了。”
“突然之间,那乡下人将手伸入粪桶,抓起一把粪水,向黑衣汉子夹头夹脸掷了过去。黑衣人万料不到他竟会使泼,身在独木小桥之上,无可闪避,‘啊哟’一声,脸上口中已溅满粪水。我暗叫:‘糟糕,这乡下人自寻死路,却又怪得谁来?’眼见那黑衣汉子大怒之下,手掌一起,便要往乡下人的头顶拍落。”
段誉耳中听的是乔峰说话,眼中却只见到王语嫣樱口微张,极是关注。一瞥眼间,只见阿朱与阿碧相顾微笑,似乎浑不在意。
只听乔峰继续道:“这变故来得太快,我为了怕闻臭气,站在十数丈外,便想去救那乡下人,也已万万不及。不料那黑衣汉子一掌刚要击上那乡下人的天灵盖,突然间手掌停在半空,不再落下,哈哈一笑,说道:‘老兄,你跟我比耐心,到底是谁赢了?’那乡下人也真惫懒,明明是他输了,却不肯承认,说道:‘我挑了粪担,自然是你占了便宜。不信你挑粪担,我空身站着,且看谁输谁赢?’那黑衣汉子道:‘也说的是!’伸手从他肩头接过粪担,左臂伸直,左手手掌放在扁担中间,平平托住。”
“那乡下人见他只手平托粪担,臂与肩齐,不由得呆了,只说:‘你……你……’黑衣汉子笑道:‘我就这么托着,不许换手,咱们对耗,是谁输了,谁就喝干了这担大粪。’那乡下人见了他这等神功,如何再敢和他争闹,忙向后退,不料心慌意乱,踏了个空,便向河中掉了下去。黑衣汉子伸出右手,抓住他衣领,右臂平举,这么左边托一担粪,右边抓一个人,哈哈大笑,说道:‘过瘾,过瘾!’身子一纵,轻轻落到对岸,将乡下人和粪担放在地下,展开轻功,隐入桑林之中而去。”
“这黑衣汉子口中给泼了大粪,若要杀那乡下人,只不过举手之劳。就算不肯随便杀人,那么打他几个耳光,也是理所当然,可是他毫不恃技逞强。这个人的性子确是有点儿希奇,求之武林之中,可说十分难得。众位兄弟,此事是我亲眼所见,我和他相距甚远,谅他也未必能发见我的踪迹,以致有意做作。像这样的人,算不算得是好朋友、好汉子?”
吴长老、陈长老、白长老等齐声道:“不错,是好汉子!”陈长老道:“可惜帮主没问他姓名,否则也好让大伙儿知道,江南武林之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乔峰缓缓的道:“这位朋友,适才曾跟陈长老交过手,手背给陈长老的毒蝎所伤。”陈长老一惊,道:“是一阵风风波恶!”乔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段誉这才明白,乔峰所以详详细细的说这段轶事,旨在叙述风波恶的性格,心想此人面貌丑陋,爱闹喜斗,原来天性却极良善,当真人不可以貌相了;刚才王语嫣关心而朱碧双姝相顾微笑,自因朱碧二女熟知风波恶的性情,既知莫名其妙与人斗气者必是此君,而此君又决不会滥杀无辜。
只听乔峰说道:“陈长老,咱们丐帮自居为江湖第一大帮,你是本帮的首要人物,身分名声,与江南一个武人风波恶自不可同日而语。风波恶能在受辱之余不伤无辜,咱们丐帮的高手,岂能给他比了下去?”陈长老面红过耳,说道:“帮主教训得是,你要我给他解药,原来是为了我帮声名和属下身分着想。陈孤雁不明帮主美意,反存怨怼之意,真如木牛蠢驴一般。”乔峰道:“顾念本帮声名和陈长老身分,尚在其次。咱们学武之人,第一不可滥杀无辜。陈长老就算不是本帮的首脑人物,不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耆宿,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的取人性命!”陈长老低头说道:“陈孤雁知错了。”
乔峰见这一席话居然说服了四大长老中最为桀傲不驯的陈孤雁,心下甚喜,缓缓的道:“那公冶干豪迈过人,风波恶是非分明,包不同潇洒自如,这三位姑娘也都温文良善。这些人不是慕容公子的下属,便是他的戚友。常言道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众位兄弟请平心静气的想一想:慕容公子相交相处的都是这么一干人,他自己能是卑鄙无耻之徒么?”
丐帮高手大都重义气、爱朋友,听了均觉有理,好多人出声附和。
全冠清却道:“帮主,依你之见,杀害马副帮主的,决计不是慕容复了?”
乔峰道:“我不敢说慕容复定是杀害马副帮主的凶手,却也不敢说他一定不是凶手。报仇之事,不必急在一时。我们须当详加访查,如查明是慕容复,自当杀了他为马副帮主报仇雪恨,如查明不是他,终须拿到真凶为止。倘若单凭胡乱猜测,竟杀错了好人,真凶却逍遥自在,暗中偷笑丐帮胡涂无能,咱们不但对不起给错杀了的冤枉之人,对不起马副帮主,也败坏了我丐帮响当当的名头。人人说我丐帮行事鲁莽,冤枉无辜,胡乱杀人。众兄弟走到江湖之上,给人当面讥笑,背后嘲骂,滋味好得很吗?”
丐帮群雄听了,尽皆动容。吕章伸手摸着颔下稀稀落落的胡子,说道:“这话有理。当年我错杀了一个无辜好人,至今耿耿,唔,至今耿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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