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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草丛,白雾弥漫,这白衣女子长发披肩,有如足不沾地般行来。她的脸背着月光,五官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但神清骨秀,段延庆于她的清丽秀美仍惊诧无已。他只觉得这女子像观音菩萨一般的端丽难言,身周似烟似雾,好似笼罩在一团神光之中,心想:“定是菩萨下凡,来搭救我这落难的皇帝。圣天子有百灵呵护。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你保佑我重登皇位,我一定给你塑像立庙,世世供奉。”
那女人缓缓走近,转过身去。段延庆见到了她的侧面,脸上白得没半分血色。忽然听得她轻轻的、喃喃的说起话来:“我这么全心全意的待你,你……却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了一个女人,又有一个女人,把我们跪在菩萨面前立下的盟誓全都抛到了脑后。我原谅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谅你了。你对我不起,我也要对你不起。你背着我去找别人,我也要去找别人。你们汉人男子不将我们摆夷女子当人,欺负我,待我如狗如羊、如猪如牛,我……我一定要报复,我们摆夷女子也不将你们汉人男子当人!”
她的话说得很轻,全是自言自语,但语气之中,却充满了深深的忿怒怨恨。
段延庆心中登时凉了下来:“她不是观世音菩萨。原来只是个摆夷女子,受了汉人的欺负。”摆夷是大理国的最大种族(按:唐宋时称“白蛮”,该族自称“白子”、“白尼”,民国后改称“民家”,现已改成“白族”,大理现为“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族中女子大都颇为美貌,皮肤白嫩,远胜汉人,只是男子文弱,常受汉人的欺凌。眼见那女子渐渐走远,段延庆突然又想:“不对,摆夷女子虽是出名的美貌,终究不会如这般神仙似的体态,何况她身上白衣便如冰绡,摆夷女子那里有这等精雅的服饰,这定然是菩萨化身,我……我可千万不能错过。”
他此刻身处生死边缘,只有菩萨现身打救,才能解脱他的困境,走投无路之际,不自禁便往这条路上想去,见菩萨渐渐走远,他拚命爬动,想要叫唤:“菩萨救我!”可是咽喉间只能发出几下嘶哑的声音。
那白衣女子听到菩提树下有响声发出,回过身来,见尘土中有一团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在爬动,仔细看时,发觉是一个遍身血污、肮脏不堪的化子。她走近几步,凝目瞧去,但见这化子脸上、身上、手上,到处都是伤口,每处伤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虫爬动,都在发出恶臭,尤其脸蛋正中的一条笔直刀疤,更是可怖。
那女子这时心下恼恨已达极点,只想设法寻死,既决意报复丈夫的负心薄幸,又自暴自弃的要极力作贱自己。她见到这化子的形状如此可怖,初时吃了一惊,转身便要逃开,但随即心想:“我要找一个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贱的男人来和他相好。你是王爷,是大将军,我偏偏去和一个臭叫化相好。”
她一言不发,慢慢解去了身上罗衫,走到段延庆身前,投身在他怀里,伸出像白山茶花花瓣般的手臂,搂住他脖子……
淡淡的微云飘来,掩住了月亮,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云过来遮住它眼睛,它不愿见到这样诧异的情景:这样一位高贵的夫人,竟会将她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样雪白娇艳的身子,去交给这样一个满身脓血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离去之后良久,段延庆兀自如在梦中,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是自己神智胡涂了,还是真的菩萨下凡?鼻中还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一侧头,见到了自己适才用指头在泥地上划的七个字:“你是观世音菩萨”?
他写了这七个字问她。那位女菩萨点了点头。突然间,几粒水珠落在字旁的尘土之中,是她的眼泪,还是观音菩萨杨枝洒的甘露?段延庆听人说过,观世音菩萨曾化为女身,普渡沉溺在欲海中的众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萨。“一定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观音菩萨是来点化我,叫我不可灰心气馁。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真命天子。否则的话,那怎么会?”
段延庆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际,突然得到这位长发白衣观音舍身相就,登时精神大振,深信天命攸归,日后必登大宝,那么眼前的危难自不致成为大患。他信念一坚,只觉眼前一片光明。次日清晨严寒,也不再问枯荣大师已否出定,跪在菩提树下深深叩谢观音菩萨的恩德,折下两根菩提树枝以作拐杖,挟在胁下,飘然而去。
他不敢在大理境内逗留,远至南部蛮荒穷乡僻壤之处,养好伤后,苦练家传武功。最初五年习练以杖代足,再将“一阳指”功夫化在钢杖之上,然后练成了腹语术;又练五年后,前赴两湖,将所有仇敌一家家杀得鸡犬不留,手段之凶狠毒辣,委实骇人听闻,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恶人”的名头,自称“恶贯满盈”,摆明了以作恶为业,不计后果。其后又将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收罗以为羽翼。他曾数次潜回大理,图谋复位,但每次都察觉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拔,只得废然而退。最近这一次与黄眉僧下棋比拚内力,眼见已操胜算,不料段誉这小子半途里杀将出来,令他功败垂成。
凤凰驿边红沙滩上,段延庆追上段正淳一行,擒获众人,其时段夫人刀白凤见到段延庆脸上垂直而下的长刀疤,便已认了他出来,当时宁可让他处死,不说旧事。这时见他要杀自己儿子,迫不得已,吐露真相,吟了那四句话出来:“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邋遢,观音长发。”
这十六个字说来极轻,但在段延庆听来,直如晴天霹雳一般。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脸上的神色,心中只是说:“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位观音菩萨……”
只见段夫人缓缓举起手来,解开了发髻,万缕青丝披将下来,垂在肩头,挂在脸前,正便是那晚天龙寺外、菩提树下那位观音菩萨的形相。段延庆更无怀疑:“我只当是菩萨,却原来是镇南王妃。”
其实当年他过得数日,伤势略痊,发烧消退,神智清醒下来,便知那晚舍身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决不是菩萨,只不过他实不愿这个幻想化为泡影,不住的对自己说:“那是白衣观音,那是白衣观音!”
这时候他明白了真相,心中立时生出一个绝大疑窦:“为什么她要这样?为什么她看中了我这么一个满身脓血的邋遢化子?”他低头寻思,忽然间,几滴水珠落在地下尘土之中,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是泪水?还是杨枝甘露?
他抬起头来,遇到了段夫人泪水盈盈的眼波,蓦地里他刚硬的心肠软了,嘶哑着问道:“你要我饶了你儿子的命?”伸过杖去,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重穴。段夫人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他颈中有一块小金牌,刻着他的生辰八字。”段延庆大奇:“你不要我饶你儿子的命,却叫我去看他什么劳什子的金牌,那是什么意思?”
自从他明白了当年“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这回事的真相之后,对段夫人自然而然生出一股敬畏感激之情,当即依言,俯身去看段誉的头颈,见他颈中有条极细的金链,拉出金链,果见炼端悬着一块长方的小金牌,一面刻着“长命百岁”四字,翻将过来,见刻着一行小字:“壬子年十一月廿三日生”。
段延庆看到“壬子年”这三个字,心中一凛:“壬子年?我就在这一年的二月间遭人围攻,身受重伤,来到天龙寺外。啊哟,他……他是十一月的生日,刚刚相距十个月,难道十月怀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儿子?”
他脸上受过几处沉重刀伤,筋络已断,种种惊骇诧异之情,均无所现,但一瞬之间竟变得没半分血色,心中说不出的激动,回头去瞧段夫人时,只见她缓缓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冤孽,冤孽!”
段延庆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室家之乐,蓦地里竟知道世上有一个自己的亲生儿子,喜悦满怀,实难形容。只觉世上什么名利尊荣,帝王基业,都万万不及有个儿子的可贵,霎时间惊喜交集,心神激荡,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当的一声,手中钢杖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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