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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伯光笑道:‘怎么样?你这坐着打天下第二的剑法,我看也是稀松平常!’令狐师兄道:‘这小尼姑还不走,我怎打得过你?那是我命中注定要倒大霉。’我想令狐师兄讨厌尼姑,我留着不去,只怕真的害了他性命,只得急速下楼。一到酒楼之下,但听楼上刀剑之声相交不绝,田伯光又大喝一声:‘中!’”
“我大吃一惊,料想令狐师兄又给他砍中了一刀,但不敢再上楼去观看,于是从楼旁攀援而上,到了酒楼屋顶,伏在瓦上,从窗子里向内张望,只见令狐师兄仍持剑狠斗,身上溅满了鲜血,田伯光却一处也没受伤。”
“又斗了一阵,田伯光又喝一声:‘中!’一刀砍在令狐师兄的左臂,收刀笑道:‘令狐兄,我这一招是刀下留情!’令狐师兄笑道:‘我自然知道,你落手稍重,我这条臂膀便给你砍下来啦!’师父,在这当口,他居然还笑得出来。田伯光道:‘你还打不打?’令狐师兄道:‘当然打啊!我又没站起身来。’田伯光道:‘我劝你认输,站了起来罢。咱们说过的话不算数,你不用拜那小尼姑为师啦。’令狐师兄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过的话,岂有不算数的?’田伯光道:‘天下硬汉子我见过多了,令狐兄这等人物,田伯光今日第一次见到。好!咱们不分胜负,两家罢手如何?’”
“令狐师兄笑嘻嘻的瞧着他,并不说话,身上各处伤口中的鲜血不断滴向楼板,嗒嗒嗒的作声。田伯光抛下单刀,正要站起,突然想到一站起身便算输了,身子只这么一晃,便又坐实,总算没离开椅子。令狐师兄笑道:‘田兄,你可机灵得很啊!’”
众人听到这里,都情不自禁“唉”的一声,为令狐冲可惜。
仪琳继续说道:“田伯光拾起单刀,说道:‘我要使快刀了,再迟得片刻,那小尼姑便要逃得不知去向,追她不上了。’我听他说还要追我,只吓得浑身发抖,又耽心令狐师兄遭了他毒手,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想起,令狐师兄所以拚命和他缠斗,只是为了救我,唯有我去自刎在他二人面前,方能使令狐师兄不死。当下我拔出腰间断剑,正要踊身跃入酒楼,突然间只见令狐师兄身子一晃,连人带椅倒下地来,又见他双手撑地,慢慢爬了开去,那只椅子压在他身上。他受伤甚重,一时挣扎着站不起来。”
“田伯光甚是得意,笑道:‘坐着打天下第二,爬着打天下第几?’说着站起身来。令狐师兄也哈哈一笑,说道:‘你输了!’田伯光笑道:‘你输得如此狼狈,还说是我输了?’令狐师兄伏在地下,问道:‘咱们先前怎么说来?’田伯光道:‘咱们约定坐着打,是谁先站起身来,屁股离了椅子……便……便……便……’他连说了三个‘便’字,再也说不下去,左手指着令狐师兄。原来这时他才醒悟已上了当。他已经站起,令狐师兄可兀自未曾起立,屁股也没离开椅子,模样虽然狼狈,依着约定的言语,却算是胜了。”
众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拍手大笑,连声叫好。
只余沧海哼了一声,道:“这无赖小子,跟田伯光这淫贼去耍流氓手段,岂不丢了名门正派的脸面?”定逸怒道:“什么流氓手段?大丈夫斗智不斗力。可没见你青城派中有这等见义勇为的少年英侠?”她听仪琳述说令狐冲奋不顾身、保全了恒山派的颜面,心下着实感激,先前怨怪令狐冲之意,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余沧海又哼了一声,道:“好一个爬在地下的少年英侠!”定逸厉声道:“你青城派……”
刘正风怕他二人又起冲突,忙打断话头,问仪琳道:“贤侄,田伯光认不认输?”
仪琳道:“田伯光怔怔的站着,一时拿不定主意。令狐师兄叫道:‘恒山派的小师妹,你下来罢,恭喜你新收了一位高足啊!’原来我在屋顶窥探,他早就知道了。田伯光这人虽恶,说过了的话倒不抵赖,那时他本可上前一刀将令狐师兄杀了,回头再来对付我,但他却大声叫道:‘小尼姑,我跟你说,下次你再敢见我,我一刀便将你杀了。’我本来就不愿收这恶人做徒弟,他这么说,我正求之不得。田伯光说了这句话,将单刀往刀鞘里一插,大踏步下了酒楼。我这才跳进楼去,扶起令狐师兄,取出天香断续胶给他敷上伤口,我一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竟有十三处之多……”
余沧海忽然插口道:“定逸师太,恭喜恭喜!”定逸瞪眼道:“恭什么喜?”余沧海道:“恭喜你新收了一位武功卓绝、天下扬名的好徒孙!”定逸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天门道人道:“余观主,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咱们玄门清修之士,岂可开这等无聊玩笑?”余沧海转过了头,只作没听见。
仪琳续道:“我给令狐师兄敷完了药,扶他坐上椅子。令狐师兄不住喘气,说道:‘劳你驾,给斟一碗酒。’我斟了一碗酒递给他。忽然楼梯上脚步声响,上来了两人,一个就是他。”伸指指着抬罗人杰尸身进来的那青城派弟子,又道:“另一个便是那恶人罗人杰。他们二人看看我,看看令狐师兄,眼光又转过来看我,神色间甚是无礼。”
众人均想,罗人杰他们乍然见到令狐冲满身鲜血,和一个美貌尼姑坐在酒楼之上,而那小尼姑又斟酒给他喝,自然会觉得大大不以为然,神色无礼,那也不足为奇了。
仪琳续道:“令狐师兄向罗人杰瞧了一眼,问道:‘师妹,你可知青城派最擅长的是什么功夫?’我道:‘不知道,听说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多得很。’令狐师兄道:‘不错,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很多,但其中最高明的一招,嘿嘿,免伤和气,不说也罢。’说着向罗人杰又瞪了一眼。罗人杰抢将过来,喝道:‘最高明的是什么?你倒说说看?’令狐师兄笑道:‘我本来不想说,你一定要我说,是不是?那是一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罗人杰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叫做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从来没听见过!’”
“令狐师兄笑道:‘这是贵派的看家招式,你怎地会没听见过?你转过身来,我演给你瞧。’罗人杰骂了几句,出拳便向令狐师兄打去。令狐师兄站起来想避,但实在失血过多,半点力气也没有了,身子一晃,便即坐倒,给他这一拳打在鼻上,鲜血长流。”
“罗人杰第二拳又待再打,我忙伸掌格开,道:‘不能打!他身受重伤,你没瞧见么?你欺负受伤之人,算是什么英雄好汉?’罗人杰骂道:‘小尼姑见小贼生得潇洒,动了凡心啦!快让开。你不让开,连你也打了。’我说:‘你敢打我,我告诉你师父余观主去。’他说:‘哈哈,你不守清规,破了淫戒,天下人个个打得。’师父,他这可不是冤枉人吗?他左手向我一探,我伸手格时,没料到他这一下是虚招,突然间他右手伸出,在我左颊上捏了一把,还哈哈大笑。我又气又急,连出三掌,却都给他避开了。”
“令狐师兄道:‘师妹,你别动手,我运一运气,那就成了。’我转头瞧他,只见他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就在那时,罗人杰奔将过去,握拳又要打他。令狐师兄左掌一带,将他带得身子转了半个圈子,跟着飞出一腿,踢中了他的……他的后臀。这一腿又快又准,巧妙之极。那罗人杰站立不定,直滚下楼去。”
“令狐师兄低声道:‘师妹,这就是他青城派最高明的招数,叫做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屁股向后,是专门给人踢的,平沙落……落……雁,你瞧像不像?’我本想笑,可是见他脸色愈来愈差,很是耽心,劝道:‘你歇一歇,别说话。’我见他伤口又流出血来,显然刚才踢这一脚太过用力,又将伤口弄破了。”
“那罗人杰跌下楼后立即又奔了上来,手中已多了一柄剑,喝道:‘你是华山令狐冲,是不是?’令狐师兄笑道:‘贵派高手向我施展这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的,阁下已是第三人,无怪……无怪……’说着不住咳嗽。我怕罗人杰害他,抽出剑来,在旁守护。罗人杰向他师弟道:‘黎师弟,你对付这小尼姑。’这姓黎的恶人应了一声,抽出长剑,向我攻来,我只得出剑招架。”
“只见罗人杰一剑又一剑向令狐师兄刺去,令狐师兄勉力举剑招架,形势甚是危急。又打几招,令狐师兄的长剑跌了下来。罗人杰长剑刺出,抵在他胸前,笑道:‘你叫我三声青城派的爷爷,我便饶了你性命。’令狐师兄笑道:‘好,我叫,我叫!我叫了之后,你传不传我贵派那招屁股向后平沙……’他这句话没说完,罗人杰这恶人长剑往前一送,便刺入了令狐师兄胸口,这恶人当真毒辣……”
她说到这里,晶莹的泪水从面颊上滚滚流下,哽咽着继续道:“我……我……我见到这等情状,扑过去阻挡,但那罗人杰的利剑,已刺……刺进了令狐师兄的胸膛。”
一时之间,花厅上静寂无声。
余沧海只觉射向自己脸上的许多眼光之中,都充满着鄙夷和愤恨之意,说道:“你这番言语不尽不实。你说罗人杰已杀了令狐冲,怎地罗人杰又会死在他剑下?”
仪琳道:“令狐师兄中了那剑后,却笑了笑,向我低声道:‘小师妹,我……我有个大秘密,说给你听。那福……福威镖局的辟邪……辟邪剑谱,是在……是在……’他声音越说越低,我再也听不见什么,只见他嘴唇在动……”
余沧海听她提到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登时心头大震,不由自主的神色紧张,问道:“在什么……”他本想问“在什么地方”,但随即想起,这句话万万不能当众相询,当即缩住,但心中扑通扑通的乱跳,只盼仪琳年幼无知,当场便说了出来,否则事后定逸师太一加详询,知道了其中的重大关连,便无论如何不会让自己与闻机密了。
只听仪琳续道:“罗人杰对那什么剑谱,好像十分关心,走将过来,俯低身子,要听令狐师兄说那剑谱是在什么地方,突然之间,令狐师兄抓起掉在楼板上的那口剑,一抬手,刺入了罗人杰的小腹。这恶人仰天摔倒,手足抽搐了几下,再也爬不起来。原来……原来……师父……令狐师兄是故意骗他走近,好杀他报仇。”
她述说完了这段往事,精神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几晃,晕了过去。定逸师太伸出手臂,揽住了她腰,向余沧海怒目而视。
众人默然不语,想像回雁楼头那场惊心动魄的格斗。在天门道人、刘正风、闻先生、何三七等高手眼中,令狐冲、罗人杰等人的武功自然都没什么了不起,但这场斗杀如此变幻惨酷,却是江湖上罕见罕闻的凄厉场面,而从仪琳这样一个秀美纯洁的妙龄女尼口中说来,显然并无半点夸大虚妄之处。
刘正风问那姓黎的青城弟子:“黎世兄,当时你也在场,这件事是亲眼目睹的?”
那姓黎的青城弟子不答,眼望余沧海。众人见了他神色,均知当时实情确是如此。否则仪琳只消有一句半句假话,他自必出言反驳。
余沧海目光转向劳德诺,脸色铁青,冷冷的问道:“劳贤侄,我青城派到底在什么事上得罪了贵派,以致令师兄一再无端生事,向我青城派弟子挑衅?”劳德诺摇头道:“弟子不知。那是令狐师哥和贵派罗兄私人间的争斗,和青城、华山两派的交情绝不相干。”余沧海冷笑道:“好一个绝不相干!你倒推得干干净净……”
话犹未毕,忽听得豁喇一声,西首纸窗为人撞开,飞进一个人来。厅上众人都是高手,应变奇速,分向两旁一让,各出拳掌护身,还未看清进来的人是谁,豁喇一响,又飞进一个人来。这两人摔在地下,俯伏不动。但见两人都身穿青色长袍,是青城派弟子的服色打扮,袍上臀部之处,清清楚楚的各印着一个泥水的脚印。只听得窗外一个苍老粗豪的声音朗声道:“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哈哈,哈哈!”
余沧海身子一晃,双掌劈出,跟着身随掌势,窜出窗外,左手在窗格上一按,已借势上了屋顶,左足站在屋檐,眼观四方,但见夜色沉沉,雨丝如幕,更没一个人影,心念一动:“此人决不能在这瞬息之间,便即逸去无踪,定然伏在左近。”知道此人大是劲敌,伸手拔出长剑,展开身形,在刘府四周迅捷异常的游走了一周。
其时只天门道人自重身分,仍坐在原座不动,定逸师太、何三七、闻先生、刘正风、劳德诺等都已跃上了屋顶,眼见一个身材矮小的道人提剑疾行,黑暗中剑光幻作了一道白光,在刘府数十间屋舍外绕行一圈,对余沧海轻身功夫之高,都暗暗佩服。余沧海奔行虽快,但刘府四周屋角、树木、草丛各处,没一处能逃过他眼光,不见有任何异状,当即又跃回花厅,只见两名弟子仍伏在地下,屁股上那两个清清楚楚的脚印,便似化成了江湖上千万人的耻笑,正在讥嘲青城派丢尽了颜面。
余沧海伸手将一人翻过身来,见是弟子申人俊,另一个不必翻身,从他后脑已可见到一部胡子,自是与申人俊焦孟不离的吉人通了。他伸手在申人俊胁下的穴道上拍了两下,问道:“着了谁的道儿?”申人俊张口欲语,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余沧海吃了一惊,适才他这么两拍,只因大批高手在侧,故意显得轻描淡写,浑不着力,其实已运上了青城派的上乘内力,但申人俊受封的穴道居然没法解开。只得潜运功力,将内力自申人俊背心“灵台穴”中源源输入。
过了好一会,申人俊才结结巴巴的叫道:“师……师父。”余沧海不答,又输了一阵内力。申人俊道:“弟……弟子没见到对手是谁。”余沧海道:“他在那里下的手?”申人俊道:“弟子和吉师弟两个同到外边解手,弟子只觉后心一麻,便着了龟儿的道儿。”余沧海脸一沉,道:“人家是武林高手,不可胡言谩骂。”申人俊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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