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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翠山道:“晚辈末学后进,侥幸差有薄技,得蒙前辈奖饰,怎敢说得‘吩咐’两字?只斗胆相求一事。”谢逊道:“求我什么事?”张翠山道:“前辈持此屠龙刀去,却请饶了岛上一干人性命,但可勒令人人发下毒誓,不许泄露秘密。”
谢逊道:“我才没这么傻,相信别人发什么誓。”殷素素道:“原来你说过的话不算数。说道比试输了,便要听人吩咐,怎地又反悔了?”
谢逊道:“我要反悔便反悔,你又奈得我何?”转念一想,终觉无理,说道:“你们两个的命我便饶了,旁人却饶不得。”张翠山道:“昆仑派的两位剑士是名门弟子,生平素无恶行……”谢逊截住他话头,说道:“什么恶行善行,在我瞧来毫无分别。你们快撕下衣襟,紧紧塞在耳中,再用双手牢牢按住耳朵。如要性命,不可自误。”他这几句话说得声音极低,似乎生怕给旁人听见了。
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听他说得郑重,想来其中必有缘故,于是依言撕下衣襟,塞入耳中,再以双手按耳。突见谢逊挺胸吸气,张开大口,似乎纵声长啸,两人虽听不见声音,但不约而同的身子一震,只见天鹰教、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人一个个张口结舌,脸现错愕之色;跟着脸色显得痛苦难当,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又过片刻,一个个的先后倒地,不住扭曲滚动。
昆仑派高蒋二人闻声大惊,当即盘膝闭目而坐,运内力和啸声相抗。二人额头上黄豆般的汗珠滚滚而下,脸上肌肉不住抽动,两人几次三番想伸手去按住耳朵,但伸到离耳数寸之处,终于又放了下来。突然间高蒋二人同时急跃而起,飞高丈许,直挺挺的摔将下来,便再也不动了。
谢逊闭口停啸,打个手势,令张殷二人取出耳中布片,说道:“这些人经我一啸,尽数晕去,性命可以保住,但醒过来后神智错乱,成了疯子,再也想不起、说不出以往之事。张五侠,你的吩咐我做到了,王盘山岛上这一干人的性命,我都饶了。”
张翠山默然,心想:“你虽饶了他们性命,但这些人虽生犹死,只怕比杀了他们还更惨酷些。”心中对谢逊的残忍狠毒说不出的痛恨。但见高则成、蒋立涛等一个个昏晕在地,满脸焦黄,全无人色,心想他一啸之中,竟有如斯神威,委实可骇可畏。倘若自己事先未以布片塞耳,遭遇如何,实难想像。
谢逊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咱们走罢!”张翠山道:“到那儿去?”谢逊道:“回去啊!王盘山之事已了,留在这里干么?”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均想:“还得跟这魔头同舟一晚,这几个时辰之中,不知还会有什么变故?”
谢逊引着二人走到岛西的一座小山之后。港湾中泊着一艘三桅船,那自是他乘来岛上的座船了。谢逊走到船边,欠身说道:“两位请上船。”殷素素冷笑道:“这时候你倒客气起来啦。”谢逊道:“两位到我船上,是我嘉宾,焉能不尽礼接待?”
三人上了船后,谢逊打个手势,命水手拔锚开船。
船上共有十六七名水手,但掌舵梢公发号令时,始终指手划脚,不出一声,似乎人人都是哑巴。殷素素道:“亏你好本事,寻了一船又聋又哑的水手。”
谢逊淡淡一笑,说道:“那又有何难?我只须寻一船不识字的水手,刺聋了他们耳朵,再给他们服了哑药,那便成了。”
张翠山忍不住打个寒战。殷素素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既聋且哑,又不识字,你便有天大秘密,他们也不会泄露。可惜要他们驾船,否则连他们的眼睛也可刺瞎了。”张翠山横了她一眼,责备道:“殷姑娘,你好好一位姑娘,何以也如此残忍?这是人间惨事,亏你笑得出?”殷素素伸了伸舌头,要想辩驳,但一句话说到口边,瞧了瞧他面色,又缩了回去。谢逊淡淡的道:“回到大陆,自会将他们眼睛刺瞎。”张翠山向几名舟子瞧了几眼,心下恻然:“到得明天,你们便连眼睛也没有了。”
这时风帆升起,船头缓缓转过,张翠山道:“谢前辈,岛上这些人呢?你已将船只尽数毁了,他们怎能回去?”谢逊道:“张相公,你这人本来也算不错,就是婆婆妈妈的太喜多事。让他们在岛上自生自灭,干干净净,岂不美哉?”张翠山心知此人不可理喻,只得默然,见座船渐渐离岛远去,心想:“岛上这些人虽大都是作恶多端之辈,但如此遭际,总是太惨,若无人来救,只怕十日之内无一得活。”又想:“昆仑派的两名弟子这般死在岛上,他们师长定要找寻,看来中原武林中转眼便是一场轩然大波。”
这几年来武当七侠纵横江湖,事事占尽上风,岂知今日竟缚手缚脚,命悬他人之手,毫无反抗余地。张翠山又气闷,又恼怒,低头静思,对谢逊和殷素素都不理睬。
过了一会,他转头从窗中望出去观赏海景,见夕阳即将没入波心,照得水面上万道金蛇,闪烁不定,正出神间,忽地一惊:“夕阳怎地在船后落下?”回头向谢逊道:“掌舵的梢公迷了方向啦,咱们的船正向东行驶。”谢逊道:“是向东,没错。”
殷素素惊道:“向东是茫茫大海,却到那里去?你还不快叫梢公转舵?”
谢逊道:“我不早已跟你们说清楚了?我得了这柄屠龙宝刀,须得找个清静所在,好好思索些时日,要明白这宝刀为什么是武林至尊,为什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中原大陆是纷扰之地,若有人知我得了宝刀,今日这个来抢,明日那个来偷,打发那些兔崽子也够人烦的了,怎能静得下心来?倘若来的是张三丰先生、天鹰教主这些高手,我姓谢的还未必能胜。因此要到汪洋大海之中,找个人迹不到的荒僻小岛定居下来。”
殷素素道:“那你把我们先送回去啊。”谢逊笑道:“你们一回中原,我的行藏岂不就此泄漏?”张翠山霍地站起,厉声道:“你待如何?”谢逊道:“只好委曲你们两位,在那荒岛上陪我过些逍遥快乐的日子。”
张翠山道:“倘若你十年八年也想不出刀中秘密呢?”谢逊笑道:“那你们就在岛上陪我十年八年,我一辈子想不出,就陪我一辈子。你两位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便在岛上成了夫妻,生儿育女,岂不美哉?”张翠山大怒,拍桌喝道:“你别胡说八道!”斜眼睨去,只见殷素素含羞低头,晕红双颊。
张翠山心下暗惊,隐隐觉得,若和殷素素再相处下去,只怕要难以自制,谢逊是外面的强敌,而自己内心中心猿意马,更是个强敌,如此危机四伏的是非之地,越早离开越好,强抑怒火,说道:“谢前辈,在下言而有信,决不泄露前辈行踪。我此刻可立下重誓,对谁也不吐露今日所见所闻。”
谢逊道:“张五侠是侠义名家,一诺千金,言出如山,江湖间早有传闻。但是姓谢的在二十八岁上立过一个重誓,你瞧瞧我的手指。”说着伸出左手,张翠山和殷素素一看,只见他小指齐根斩断,只剩下四根手指。
谢逊缓缓说道:“在那一年上,我生平最崇仰、最敬爱的一个人欺辱了我,害得我家破人亡,父母妻儿,一夕之间尽数死去。因此我断指立誓,姓谢的有生之日,决不再相信任何一人。今年我四十一岁,十三年来,我只和禽兽为伍,我少杀禽兽多杀人。”
张翠山打了个寒战,心想怪不得他身负绝世武功,江湖上却默默无闻,绝少听人说起,想是他二十八岁上所遭遇之事定是惨绝人寰,以致愤世嫉俗,离群索居,将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他本来对谢逊的残忍暴虐痛恨无比,这时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沉吟片刻,说道:“谢前辈,你的深仇大恨,想来已经报复了?”
谢逊道:“没有。害我的人武功极高,我打他不过。”张翠山和殷素素不约而同“咦”的一声,说道:“比你还厉害?这人是谁?”谢逊道:“我干么要说出他名字,自取其辱?若不是为了这场深仇大恨,我何必抢这屠龙宝刀?何必苦苦的去想这刀中秘密?张相公,我一见你,便跟你投缘,否则照我平日脾气,决不容你活到此刻。我让你二人多活些时日,已大破我常例,只怕其中有些不妙。”
殷素素问道:“什么多活些时日?”谢逊淡淡的道:“待我想通了宝刀中的秘密,离岛之时再将你二人杀死。我迟一天想出来,你们便多活一天。”殷素素道:“哼,这把刀不过沉重锋利,烈火不损,又有什么特别秘密?什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也不过说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称王称霸罢了。”
谢逊叹道:“假若当真如此,咱三个就在荒岛上住一辈子罢。”突然间脸色惨然,心情沮丧,觉得殷素素这几句话只怕确是实情,那么报仇之举看来终生无望了。
张翠山见了他神色,忍不住想说几句安慰之言。不料谢逊噗的一声,吹熄了蜡烛,说道:“睡罢!”跟着长长叹了口气,叹声之中充满着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绝望,竟然不似人声,更像受了重伤的野兽临死时悲嗥一般。这声音混在船外的波涛声中,张殷二人听来,都暗暗心惊。
张翠山向船舱外望去,月光映照下,只见海面上白影晃动,却是海中一条条大鱼、中鱼,不住跃出水面,一眼望去,不知有几千几万条,蔚为奇景。张翠山少历海上生涯,浑不知万鱼齐跃是什么意思。
海风一阵阵从舱口中吹进,殷素素衣衫单薄,过了一会,渐渐抵受不住,不禁微微颤抖。张翠山低声道:“殷姑娘,你冷么?”殷素素道:“还好。”张翠山除下长袍,道:“你披在身上。”殷素素大是感激,说道:“不用。你自己也冷。”张翠山道:“我不怕冷。”将长袍递在她手中。殷素素接了过来披在肩头,感到袍上还带着张翠山身上的温暖,心头甜丝丝的,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
张翠山却只在盘算脱身之计,想来想去,只一条路:“不杀谢逊,不能脱身。”
他侧耳细听,在汹涌澎湃的浪涛声中,听得谢逊鼻息凝重,显已入睡,心想:“此人立下重誓,一生决不信人,他和我二人同卧一船,竟能安心睡去,难道他有恃无恐,不怕我下手加害?不管如何,只好冒险一击。否则稍有迟疑,我大好一生,便要陪着他葬送在茫茫大海的荒岛之上。”轻轻移身到殷素素身旁,想在她耳畔悄声说句话,那知殷素素适于此时转过脸来。二人两下里一凑,张翠山的嘴唇正好碰上了她右颊。
张翠山一惊,待要分辩此举并非自己轻薄,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殷素素满心欢喜,将头斜靠在他肩头,霎时间心中充满了柔情密意,忽觉张翠山的口唇又凑在自己耳旁,低声道:“殷姑娘,你别见怪。”殷素素早羞得满脸炽热如火,也低声道:“你喜欢我,我好开心。”她虽行事任性,杀人不眨眼,但遇到了这般儿女之情,竟也如普天下初尝情爱滋味的妙龄姑娘一般无异,心中又惊又喜,又慌又乱,若不是在黑暗之中,连这句话也不敢说。
张翠山一怔,没想到自己一句道歉,却换来了对方的真情流露。殷素素娇艳无伦,自从初见,即对自己脉脉含情,这时在这短短八个字中,更表达了倾心之忱,张翠山血气方刚,虽以礼自持,究也不能无动于衷,只觉她身子软软的倚在自己肩头,淡淡幽香,阵阵送到鼻管中来,待要对她说几句温柔的话,忽地心中一动:“张翠山,大敌当前,何以竟如此把持不定?恩师的教训,难道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便算她和我两情相悦,她又于我俞三哥有恩,但终究出身邪教,行为不正,须当禀明恩师,得他老人家允可,再行媒聘,岂能在这暗室之中,效那邪亵之行?”想到此处,当即坐正身子,低声道:“咱们须得设法制住此人,方能脱身。”
殷素素正迷迷糊糊地,忽听他这么说,不由得一呆,问道:“怎么?”
张翠山低声道:“咱们身处奇险之境,若于他睡梦之中偷袭暗算,太不光明正大,非大丈夫所当为。我先叫醒他,跟他比拚掌力,你立即发银针伤他。以二敌一,未免胜之不武,可是咱二人和他武功相差太远,只好占这便宜。”
这几句话说得声细如蚊,他口唇又是紧贴在殷素素耳上而说,那知殷素素尚未回答,谢逊在后舱却已哈哈大笑,说道:“你若忽施偷袭,姓谢的虽然一般不能着你道儿,总还有一线之机,现今偏偏要什么光明正大,保全名门正派的侠义门风,当真自讨苦吃了。”这个“了”字刚出口,身子晃动,已欺到张翠山身前,挥掌拍向他胸前。
张翠山当他说话之时,早已凝聚真气,暗运功力,待他出掌拍到,当即伸出右掌,以师门心传的“绵掌”还击,双掌相交,只嗤的一声轻响,对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张翠山心知对方功力高出自己甚远,早存了只守不攻、挨得一刻便是一刻的念头。因此两人掌力互击,他手掌给撞击得向后缩了八寸。这八寸之差,使他在守御上更占便宜,不论谢逊如何运劲,一时却推不开他防御的掌力。
谢逊连催三次掌力,只觉对方掌力比自己微弱得多,但竟微而不衰,弱而不竭,自己的掌力越催越猛,张翠山始终坚持挡住。谢逊心下暗赞,左掌一起,往张翠山头顶击落。张翠山左臂稍曲,以一招“横架金梁”挡住。武当派的武功以绵密见长,于各派之中可称韧力无双,两人武功虽强弱悬殊,但张翠山运起师传心法,谢逊在一时之间倒也奈何他不得。
两人相持片刻,张翠山汗下如雨,全身尽湿,暗暗焦急:“怎地殷姑娘还不出手?他此刻全力攻我,殷姑娘若以银针射他穴道,就算不能得手,他也非撤手防备不可,只须气息一闪,立时会中我掌力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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