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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伯温决不相信这样的事,他说:“人死了就是死了,不可能成为鬼,更不可能有另外一个世界。即使这个世界上真有鬼这一说,那也是这样的:人死后为鬼,这鬼只是一种存在物,他们看不到活人,活人也看不到他们。而最终,鬼还是要变成气的,永远消失。”
朱升不想和他辩论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他仔细审视着刘伯温,叹息着,苦笑着。周围的雾气正在消散,刘伯温发现朱升和他那些道士朋友们变得透明起来。他听到朱升说:“最完美的你已经在1368年回青田的途中死掉了。”
刘伯温大叫起来:“不可能,现在是1374年,我还活着呢。”
那几个道士朋友哄然大笑,说:“你看看你啊,老成这个样子,活在忧伤和恐惧中,生,还不如死呢。”
刘伯温惘然失措,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但他确信自己还活着。因为他在朱升那越来越透明的躯体上看到自己的容貌,一头干枯苍白的头发,眼神晦暗。这正是一年来他从铜镜中看到的自己,而铜镜中的那个他是活着的。
朱升在哄笑声中凑近他的耳朵说:“虽然辛苦,但终有终结的一天,你好自为之。”
说完这句话,雾气就彻底散开了。那些朋友们渐渐地变成空气,在庭院里凭空消失。刘伯温的脑袋一耷拉,像是脖子后有根绳子一样拽了他一下,他清醒过来,庭院里漆黑一片,树叶被风吹落了一地。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四下望了望。他确信,刚才那是一场梦。但这梦太清晰太真实了,他忽然产生一种感觉,现在的他,是不是在做梦?他梦到自己被胡惟庸诬陷,为了保命,来到南京,自我软禁。
他想,这真是有生以来最大的噩梦,这梦,什么时候能醒啊!
胡惟庸来访
一年后,刘伯温将会在老家青田的病榻上,想到南京城那个严寒的上午胡惟庸来探望他的情景。那是1375年的正月,刘伯温记得胡惟庸来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雨夹雪。
整个1374年,刘伯温在恍恍惚惚中度过。他每天还会拖着病体去上早朝,不过经常迟到。迟到的时候,他就站在宫门外,浑身不易察觉地颤抖。不迟到的时候,他在朝堂上一语不发。站在他身边的人总会看到他在闭着眼,喉咙里发出母鸡下蛋的声音,同时还会闻到他口里呼出的如同畜群的味道。
大家都说,刘伯温老了,而且病得不轻。两年前,他刚到南京时,有人看到死神在他家大门前徘徊。后来,就有人看到,死神进了他家庭院,在那里,死神一直向他的卧室探头探脑。再后来,大家在他的庭院里也看不到死神了,有人推测说,死神已进了他的卧室,刘伯温离死不远了。
朱元璋早就知道刘伯温重病在身。不过他从没有关心过,人们对他的冷酷无情大为惊讶,而朱元璋却有不同的想法。那还是1374年夏天,一个酷热难耐的中午,朱元璋对宋濂说:“刘伯温这人死不了,他自以为是个神人,不会在该死的时候死去,而是在想死的时候才能死去。他现在还不想死呢。”
宋濂并没有把这句话透露给刘伯温。他知道这句话并不是好话,担心刘伯温受到刺激。虽然没有这样的刺激,刘伯温的病情还是在一日千里地恶化。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眼前永远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的肺部和肝部持续地疼痛,使他无法入睡。他的精神越来越差,经常把来看他的人误认为是远古时的人。比如有一次,他就把宋濂误认为是盘古,并且问宋濂:“当初你开天地时用的是板斧,可当时天地混沌,什么都没有,你的板斧是哪里来的?”又有一次,他把宋濂误认为是创造了人类的女娲,当宋濂和他交谈时,他一直窥探宋濂的屁股。宋濂问他原因。他说:“你的尾巴呢?你不是人首蛇身吗?”
宋濂后来就很少去看他了。最后一次,宋濂悄悄地问他:“你是不是在装疯卖傻啊?”刘伯温眯着眼,一本正经地问宋濂:“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我们浙东四先生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好孤独啊。”宋濂以为他认出了自己,正准备高兴一场,却听到刘伯温喃喃地说:“章溢啊,你怎么这么多年不来见我啊?”
胡惟庸来拜访刘伯温,不是他的本意,而是朱元璋的意思。朱元璋对他说:“大家都说刘伯温病入膏肓,我不太相信。你去看看他,到底怎么回事。”
胡惟庸只好来见刘伯温。他和朱元璋不同,他是个理性主义者,理性主义者认为人都要经历生老病死,所以刘伯温病重是事实。当他见到颤颤巍巍走出来的刘伯温时,更深化了这一认识。
刘伯温其实不是见胡惟庸,而是“听”胡惟庸。他侧着头,用耳朵对准胡惟庸,认真地听胡惟庸讲话。
胡惟庸说:“我是奉皇上之命来看你的。”
刘伯温就点头。
胡惟庸又说:“其实我和皇上一样,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死!”
刘伯温也点了点头。
很久的时间,胡惟庸没有说话,刘伯温也不说话,客厅里安静得如外太空一样。
突然,刘伯温突然伸出右手的食指,放到耳边,说:“你听,太阳在轰隆隆地响。”
胡惟庸还真就去听了,可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只是看到外面的雪大了起来。他不以为然地说:“今天没有太阳,正下雪呢。”
刘伯温“哦”了一声,突然又煞有介事地说:“你感觉到没有,大地在转,飞快地转动。”
胡惟庸心里说了句“疯子”,嘴上却说:“地怎么会转?刘基,你幻听啦。”
他站了起来,叫外面的跟班进来,跟班手里端了一个四方盒子,他把盒子放到刘伯温身边的桌子上,说:“我早就听说你病得很重,根据你的病情,我找了几个高明的医生,为你配了几服药,相信你吃了,肯定会痊愈的。不要担心。”
刘伯温就站了起来,说:“谢谢,我马上吃。”
胡惟庸也站了起来,转身要走。这个时候他听到刘伯温说:“五年后,我们再见。”
胡惟庸又转过身来,皱眉问:“你说什么?”
刘伯温看了他一眼,胡惟庸吓了一跳。刘伯温的黑眼球已经不见了,俨然是个瞎子。他又听到刘伯温小声地说:“五年很短,我等你。”
胡惟庸莫名其妙,笑了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刘伯温的家。
刘伯温站在那里,突然说了句:“但愿我没有说错。”
这就是胡惟庸最后见到刘伯温的情景,也是刘伯温在人间最后见到胡惟庸的情景。胡惟庸把这一场景用语言的方式传递给朱元璋时,朱元璋“咦”了一声说:“刘基该不会真的不行了吧?”
胡惟庸用一副悲痛的声调说:“据臣的观察,应该是不行了。”
朱元璋陷入沉思,良久才说:“我看我有必要见见他。”
不过,据经常去看望刘伯温的几个大臣说,现在见刘伯温,如同见个傻子。刘伯温已有点神志不清,自说自话,根本无法和他正常交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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