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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念头如同一个小小的火苗,从心底蹿起,熊熊燃烧。他不好上前去敲门——既怕吵醒了玉旈云,又觉得自己没什么理由去见她。于是退出院子来,悄悄绕到屋后——之前翼王深夜闯进来的那扇后窗尚不及修理,只是用木板交叉纵横的钉上。留有有三两条缝隙,堪堪容他张望。
他看见房内此刻只有玉石二人。石梦泉在床边坐着,低着头,面目完全隐在阴影之中。玉旈云合眼睡着,两颊潮红,眉头紧锁,显然仍发着烧。她紧紧握着石梦泉的手,摆在自己的胸口。仿佛生怕松开了,石梦泉就会离开,或者她自己就会跌入一个深渊中去似的。
乌昙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从不曾嫉妒过什么人。石梦泉这位年轻的将军——论相貌,并不惊人,论武功,尚在乌昙之下,虽然身份显赫,但是海龙帮帮主又岂会将区区官职放在眼中?若换在以往,和此人萍水相逢,乌昙可能转眼已把他忘了。甚至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有这么个人。然而现在,他对这个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羡慕。甚至愿意不惜一切同此人易地而处。
可又怎么可能呢?
人各有命!他告诉自己,他乌昙的命是属于况师父的。他该走了。
但这时候,忽听到石梦泉的呼声:“王爷——王爷——你怎么了?”
乌昙的心脏都差点儿从嘴里跳出来,又凑到窗口一看,只见玉旈云不知何时竟坐起了身,双手在空中挥动,不知要抓住什么。当石梦泉想要安抚她的时候,她就挣扎了起来,好像要拼命一般,以那样虚弱的身体,竟然甩开石梦泉,跳下了床,直朝门口冲去,口中呼道:“救人啊!快救救我娘!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救人!”
乌昙听得一头雾水,正犹豫要不要破窗而入,便见玉旈云一个踉跄向前扑倒。幸亏石梦泉箭步上前去抱住她,才没有跌在地上。“王爷!是噩梦!快醒醒!”石梦泉紧紧抱着她,又轻轻拍着她的背。
玉旈云才渐渐安稳下来了,睁开眼:“是……是噩梦?”
“是噩梦。”石梦泉柔声安慰,“我听你叫你的母亲……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
“娘……”玉旈云还有些恍惚。远远的,乌昙看她似乎露出一丝凄然的笑容:“没错,我是梦到我娘了……她在我六岁的时候溺水而死……”
“下官是第一次听说。”石梦泉道,“王爷可能是因为用了麻沸散,所以有些迷糊,想起往事,就发噩梦……端木姑娘说,麻沸散会有这样的麻烦……”
“关麻沸散什么事?”玉旈云打断,“你知道吗?我六岁那一年,她们在宫里送花神,所有的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娘是她们推选出来的花神,她们一起乘着画舫去葬花。还有一班伶人鼓乐助兴,唱什么‘无情东风恼’,什么‘芳魂散去无人问’,还有‘都归红尘’……本来我也要一起上船去的,不过她们说我年纪小,不能去。我那装了花瓣的锦囊就交给了我的伴读……那么平静的湖面,忽然吹起了一阵妖风……画舫就沉了……”
“王爷,思虑伤身。”石梦泉道,“这些往事,还是以后再告诉下官吧。”
玉旈云摇摇头:“如果想这些事会伤身,我只怕早已死了。恰恰相反,我倒觉得我迟迟不死,怎么伤、怎么病都不死,就是因为总是想着这些往事——你还记得我姐姐刚成亲那会儿遇刺的事么?”
石梦泉当然记得。那时庆澜帝还龙潜藩邸,接二连三有刺客企图对玉朝雾不利,闹得府中人心惶惶。虽然最终刺客伏诛,但玉朝雾陪嫁的丫鬟仆妇无一生还。这也是玉旈云憎恨楚国的开端。以前他一直对其中的缘由不甚了解,这两年从不同人的只言片语中才探出些端倪:楚国朝廷用心险恶,先将屈死忠臣的女儿冒充宗室公主出嫁,又派刺客前来刺杀,为的是撕毁与樾国的和约。玉朝雾、玉旈云姐妹不过是无辜的棋子。难怪玉旈云对楚国恨之入骨。
他不禁暗暗叹息。
“有一天晚上……”玉旈云继续幽幽地说下去,“因为我病了,所以姐姐和她陪嫁的赵嬷嬷一起陪着我。我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听到她们在说话——赵嬷嬷说,只怕我们大家都难逃一死。姐姐问她为什么。她说:‘殿下,这还不明摆着?只要是和韩国夫人沾上了边的,都活不成啦。’韩国夫人就是我娘生前的封号。我听到她们这样说,就完全醒了。姐姐自然要赵嬷嬷不得胡言乱语,赵嬷嬷道:‘老奴岂敢乱说?殿下自己想想,韩国夫人是皇上曾经想聘为贵妃的人,虽然这事最后没成,但是皇上对韩国夫人几时死过心?皇后能容得下吗?画舫怎么好好的就沉了?为什么当日幸存的女眷们也跟着一个一个不是疯了就是死了?你别看皇后娘娘平时好像待你们姐妹不错,但是为什么会让你来和亲?我听宫里有传闻,说你长得太像死去的韩国夫人,所以皇上原本打算立你为妃。皇后娘娘怎么能容得下呢?所以才要你和亲,这还不够,要把你们姐妹都杀了,才一了百了。’”
竟有这样的事?石梦泉吃惊,又感到万分心痛:“王爷,别再说了,歇歇吧。”
“不……”玉旈云微微喘息,“我不想歇……我……”
“王爷!”石梦泉忽然惊呼,“你的伤口又裂开了!”
从窗户的缝隙中,乌昙可以望见,玉旈云的肋下殷红一片,在那身白色的衣衫上显得尤为触目惊心。见此情状,他哪儿顾得了其他,一拳打烂窗板跳进房去。从石梦泉怀中把玉旈云夺过来,只见其面色青白,眉头紧锁,嘴唇已经被咬出血来,想是方才说那番往事的时候,身心都承受极大的痛苦。乌昙即抓住他的腕子,将真气缓缓输入她的体内,又向满面惊愕的石梦泉喝到:“还不快叫端木姑娘来?”
石梦泉才好像被从噩梦中叫醒,奔到门口大声命令:“快找端木姑娘!快!”外面立刻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不要……大惊小怪……”玉旈云强笑着,“这点小伤,杀不死我……你忘了,我比你更狠心拼命吗?乌帮主?”
我不要你狠心拼命,乌昙想,我只要你平安无事。可是这些话,他又怎能说出口?尤其是当着石梦泉的面。他只能沉着脸喝斥:“你快闭嘴吧!要跟老子比狠心拼命,也要留着条小命,日后好好比过。现在这算什么?你也不想想,你这半个月来是靠着谁的内力才吊住一口气呢?”
“哈哈哈!”玉旈云忍痛大笑,“这话说的好!不过,伤到像我这么严重要靠别人吊着一口气,你只怕还没试过吧?所以无论如何,还是我更胜一筹。”
乌昙又要驳斥她,但顾长风夫人匆匆跑进来:“内亲王出了什么事?端木姑娘因为药材库被烧毁,所以方才出去借调药材,还没回来——我带了许大来。”她指指身后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
这光景也不能计较太多。石梦泉忙叫那许大夫近前来。他皱眉替玉旈云把了一阵脉,又诚惶诚恐地剪开伤处的衣衫和绷带看了两眼:“这个……端木姑娘用针线缝合伤口,现在撕裂了,要重新缝合才行……在下并没有学过。”
“那谁学过?”石梦泉急道,“快叫他来!”
“整个惠民药局的大夫里只有端木姑娘一个人会。”许大夫回答。
乌昙差点儿想抬脚将他踢出门去:“庸医!你们跟着端木姑娘学艺,到底学了什么?”
“你也不用骂他。”玉旈云咬牙忍痛,“去拿金创药来,只要扎紧了不出血,自然会长好。”
“不行。”顾长风夫人出声反对,“我听端木姑娘说,这样深的伤口如果不用针线缝合,会很难愈合,拖的时间久了,难免沾染些污秽之物,又会流脓发炎,危害无穷。大人已经染了金创痉,岂能再冒险?”
“那可怎么办?”石梦泉急得乱了方寸,看门外守卫的士兵有几个探头张望,就吼道:“你们看什么?还不去找端木姑娘?”
士兵知道事态严重,不敢耽搁,飞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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