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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归这次回门并没有预早知会华彬,是这日赶一大早出城,天方大亮,她就已经进了自家家门。华彬倒也并不觉得突然,不过意识到春归应当是要动身入京了,这一别至少三载难见,他未免不舍忧虑。
又因春归考虑着华彬日后少不得兴老太爷和兴老太太照看着些,虽说因为利益关系的必然,但礼仪情俗上仍然不能疏忽,故而春归只是在家略坐了一阵,便和兰庭一同去了族长家中拜会,午饭时就没能脱身,便是连晚饭兰庭也被殷勤相留,华彬还能找着借口先走一步回家兄妹叙话。
春归这回不仅带着梅妒、菊羞,还把青萍、乘高两个丫鬟带着归宁,她猜到华彬会先脱身,已是亲自张罗着备好了一桌家常的饭菜,兄妹两个都不能饮酒,只好用茶水相代,是日斜西山的时分,又有了凉风习习,不知卷来哪里的野生桂花早发的香气,也卷来炊烟柴火的气息,好像日子亘久不变,让人坐而恍惚。
有一错觉是花篱小径,攸然间就会有故去的亲人缓步行来,于是谈笑宴宴其乐融融。
再是明白流光抛人岁月难追的道理,不愿让回忆触动哀思,但情境如斯,而记忆终究不随人意,忍捺终究不同于忘却。
只是谁也不提而已。
春归唠叨着华彬:“说了几回去买几个仆婢,莫为了省这些许开销反而分耗了心力,因小失大的道理还用我来再三提醒?现如今哥哥身边就跟着个僮仆,虽说看着也乖顺,总不能指望他针凿女红。”
“我一人也不废许多功夫,婶娘照顾着四季衣着需不着再单废个人。”华彬坚持把生母改称“婶娘”,也照旧是这套说辞对付,还忙着转移话题:“我已经和柴婶、柴生商量过了,他们会前往京城……妹妹先听我说完一番意思!你是远嫁,虽然妹夫品行兼优待你很是体贴,论来我也不应忧虑,可太师府毕竟是高门,里头的人事咱们都还摸不清,我如今在汾阳也难以照应,在京城咱们一个亲友没有,就怕万一有什么变故,照应不及。”
华彬生怕春归过意不去,端着语重心长且不容置喙的架势:“自从父亲过世,柴生的课业虽就此耽搁下来,且他也没有入仕的打算,但毕竟是受过经史诗书的教化,若只做一介乡郊农夫未免惋惜。我已经筹集了一笔银资,全权交托给他,待他到了京城看看是置商铺又或田产,先在北平也奠定一份产业,安定好后再把柴婶也接过去,既能扩增见识又不妨碍报偿柴婶的教养恩情,这可是两全其美的事,我都已经和两位说定了,妹妹若再推阻,反而会让我落得言而无信,妹妹若恼,骂我两句应该,但千万不要再推辞了。”
话说得虽然不是太明,但春归却听懂了言下之意。
她是高嫁又是远嫁,华彬显然是担心她要万一在太师府里受到欺辱,虽说有宋妈妈一家靠得住的陪房,她们到底是仆婢,既没法子替自己撑腰,兴许连及时回报消息都有难处。所以华彬才筹了银资让柴生去京城“创业”,千万不能依附太师府——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受了人家的好处腰杆子自然没法挺得那样刚直,柴生只有自己在京城立住了脚跟,当春归遭遇险难时,才可能及时的援助。
可华彬之所以没和春归商量便自作主张,就是担心春归会因连累柴婶他们背井离乡而过意不去。
“次前我在一本书里看了两个字谜,废尽脑汁也猜不中谜底。”春归忽而离题万里。
华彬愕在了夕阳中,好一阵才问:“什么谜题?”该有多难的谜题才能让他家妹妹从一本正经的话题里跑出千里之外?
“一个为子女双全,一个为一日之夕。”
“如此简单的谜面,好歹二字,哪里能难得住妹妹?”
春归呵呵笑道:“原来我在哥哥眼里是识得好歹的。”
华彬这才醒悟过来春归的用意,连连摇头却再也忍不住笑意:“转眼都是出阁嫁作他人妇了,性情还像小时候一样促狭。”
“人还没老沉闷太早,那该有多无趣。”春归唇红齿白忽闪眼睫,一时间真如稚拙时的神态,越发让华彬忍俊不住,别过脸去唇角直抽。
“我当然是明白哥哥的好意,况且从前阿爹阿娘也是一样的教嘱,万事打算得周全些总归有备无患,我若只顾逞强而推辞了哥哥的好意,日后要真有变故吃了亏,岂不是让哥哥难过?倒还不如接受好意了。又说柴生哥,他是最知恩图报的,因着阿爹阿娘过去的照顾,但凡我有个什么事儿他总不会不管,我们虽说只是邻里乡亲,论情分却不弱亲生兄妹了,我推三阻四的,他不会怪我生份,反而累得他过意不去,心里长久的堵着这个块垒。”
春归是真不客气的,她要是单纯的嫁去京城也就罢了,谁让还被那不知是神是鬼的家伙缠上了,被逼着要赈救苍生呢?这种诡异的事情务必需要保秘,可她常有不时之需,真离不开帮手,而且帮手还必需是柴生哥这样完全不会刨根问底的,就算华彬不开口,春归也打算借这次回门见一见柴婶和柴生,让他们随后便去京城,不过若是由她开口,也就只能暂时请兰庭想想如何安置两位了。
要若她还推辞岂不矫情?
“这回我们走得急,柴生哥怕是没法和我们一齐动身了,好在是迟些还有孙世兄、华秀才也将入京,柴生哥可以和他们同行,待在京城安置下来,到时大不了我让宋叔回来一趟专程接柴婶。”
华彬听春归连这些细处都考虑妥当了,情知她确然也有周详的打算,这原本是兄妹两人心有灵犀,不过华彬却又有另外的担心了:“有备无患是有备无患,可不能真因心里的提防便和妹夫生份了,遇事还当有商有量……”
春归听着兄长苦口婆心的叮嘱,大有阿娘的风范,她脸上一直带着笑容,但心中难免酸酸涩涩。
曾经看话本子里的鸿现姑娘似神似仙,梨山学艺二十载,遍游大好河山锄暴安良,春归虽说知道那是杜撰,她不可能遇着个妙空老尼强行收她为徒,学得一身武艺后行侠仗义,但却难免幻想着日后兴许也能有一些机遇,走出古槐村走出汾阳城去看看这天下美景锦绣江山。
如今也算是心愿得偿了,至少可以去领略一番多少人都憧憬向往的京城气象,可行程未动,春归却就有故土难离的伤感,尤其是现在坐在旧家的凉榭里,听兄长唠唠叨叨。
次日春归还是请了柴婶过来,彻底落实了进京的事,柴婶倒不觉背井离乡的感伤:“说来我娘家曾祖父时,实则就是籍居北直隶的大名府,只是后来家境败落,就把我祖父抱养来了汾阳,我祖父却还记得幼年一些经历,说起那些风俗民情就心中感触,只是别说祖父,便是我爹我兄长,到死都没能再去北直隶的地界,想不到我一个没有子女的寡妇,倒是托了侄儿的福,说不定这辈子还能去找找祖父的故籍,也算略补了他老人家的遗憾。”
柴婶命运多舛,如今也只有柴生一个侄儿和她相依为命,但却也是个豁达乐观的人,也只有这样才能挨过那多的苦难磨折。
至于柴生,春归倒没提醒他拉上莫问小道,倒是柴生让梅妒捎了话来,说是莫问听说他要入京,死缠硬打的闹着也要同行,柴生暂时没答应,想问春归是何意见。
“柴生哥一走,指不定道长留下的道观都能被莫问那懒鬼给住塌了,别看他口口声声交游广泛,要不是柴生哥厚道仗义,谁肯搭理那懒鬼的住食,他不死缠烂打,就等着穴居吧。”菊羞快人快语。
梅妒却还厚道:“你这丫头也别挤兑人家太过,毕竟小道也非吴下阿蒙了,他如今可是比逍遥道长当年名声还大,能愁衣食?在我看来,小道表面虽说懒散荒唐,骨子里却是极重情义的人,确然占了柴生哥不少便宜,却也只把柴生哥看成知己,这样才难分开吧。”
两个丫鬟都想到了春归不会拒绝莫问小道的追随——别看两人见着面就是你谑我一句我刺你一声,活像对冤家,嘲谑底下却仍攒着情份,且她们家姑娘也是厚道人,哪里有那么硬的心肠把莫问小道孤伶伶的丢在汾阳。
于是乎待春归和兰庭正式出发回京时,虽然说因为行程紧促不能和孙宁等等同行,但确定随后将要投靠的亲友,除孙宁之外,就有华霄霁一位满腹经纶的秀才,柴生一位既能务农又知经史的“全才”,再加一个擅长故弄玄虚曾经以招摇撞骗为生的道士。
甚至连春归都在想:是不是和他们一齐进京更加有趣?
不过她这样的想法当然不会让兰庭看出来,华彬哥哥唠叨归唠叨,说的话却极有道理,和夫君“建交”才是一件百益而无害的正经事,绝不能贪图意趣而不务正业!
可原本以为夫君大人为了赶考应当风雨兼程,春归也早早做好了在马车里被颠得七昏八素的准备,但别说急赶路的状况并没有发生,且这日停车,春归推窗一瞧,只见竟然到了千峰叠幛、万壑含烟的一处景观,她怔怔看着眼前的松柏参天、漳水潺湲,彻底木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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