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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无忌听他一再提起“七伤拳”三字,想起在冰火岛的那天晚上,义父叫醒自己,讲述以七伤拳打死神僧空见之事,后来他叫自己背诵七伤拳拳诀,还因一时不能记熟,挨了他好几个耳光。这时那拳诀在心中流动,当即明白了其中道理。要知天下诸般内功,皆不逾九阳神功之藩篱,而乾坤大挪移运劲使力的法门,又是运使诸般武功精义之所聚,一法通,万法通,任何武功在他面前都已无秘奥之可言。
只听殷天正道:“别说三拳,便接你三十拳却又怎地?”他回头大声向空智说道:“空智大师,姓殷的还没死,还没认输,你便出尔反尔,想要倚多取胜么?”
空智左手挥动,提高语音,说道:“好!大伙儿稍待片刻,又有何妨?”
原来殷天正上得光明顶后,见杨逍等人尽皆重伤,己方势力单薄,便以言语挤住空智,不得仗着人多混战。空智依着武林规矩,便约定逐一对战。结果天鹰教各堂各坛、明教五行旗,以及光明顶上杨逍属下的天地风雷四门中的好手,还是一个个非死即伤。杨逍、韦一笑、五散人各负重伤,没法下场,最后只剩下殷天正一人。但他既未认输,便不能上前屠戮。
张无忌心知外公虽比先前好了些,却万万不能运劲使力,他所以要接宗维侠的拳招,只不过是护教力战,死而后已,于是低声道:“殷老前辈,待我来为你先接,晚辈不成时,老前辈再行出马。”
殷天正已瞧出他内力深厚无比,自己纵未受伤,内力未耗,也是万万不及,但想自己为教而死,理所当然,这少年却不知有何干系,自行牵涉在内?他本领再强,也决计敌不过对方败了一个又来一个、源源不绝的人手,到头来还不是和自己一样,重伤力竭,任人宰割,如此少年英才,何必白白的断送在光明顶上?问道:“小友是那一位门下,似乎不是本教教徒,是吗?”
张无忌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晚辈不属明教,不属天鹰教,但对老前辈心仪已久,情同家人,今日和前辈并肩拒敌,乃份所应当。”殷天正大奇,正想再问,宗维侠又已踏上一步,大声道:“姓殷的,我第一拳来了。”
张无忌道:“殷老前辈说你不配跟他比拳,你先胜得过我,再跟他老人家动手不迟。”宗维侠大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跟我谈论七伤拳?”
张无忌寻思:“今日只有说明圆真这恶贼的奸诈阴谋,才能设法使双方罢手,若单凭动手过招,我一人怎斗得过六大门派这许多英雄?何况武当门下的众师伯叔都在此地,我又怎能跟他们为敌?”朗声说道:“崆峒派七伤拳的厉害,在下早就久仰了。少林神僧空见大师,当年不就是丧生在贵派七伤拳之下么?”
他此言一出,少林派群相耸动。那日空见大师丧身洛阳,尸身骨骼尽数震断,外表却一无伤痕,极似是中了崆峒派“七伤拳”的毒手。当时空闻、空智、空性三僧密议数日,认为崆峒派眼下并无绝顶高手,能打死练就了“金刚不坏体”神功的空见师兄,虽然空见的伤势令人起疑,但料想非崆峒派所能为。后来又暗加访查,得知空见大师在洛阳圆寂之日,崆峒五老均在西南一带。既非五老所为,崆峒派中更无其他好手能损伤空见,因此便将对崆峒派的疑心搁下了。何况当时洛阳客房外墙上写着“成昆杀神僧空见于此墙下”十一个大字,少林派亦查知,冒名成昆做下无数血案的实则均系谢逊,就更半点也没疑惑了。众高僧直至此时听了张无忌这句话,心下才各自一凛。
宗维侠怒道:“空见大师为谢逊恶贼所害,江湖上众所周知,跟我崆峒派有什么干系?”张无忌道:“谢前辈打死神僧空见,是你亲眼瞧见么?你是在一旁掠阵么?是在旁相助么?”宗维侠心想:“这乞儿不像乞儿、牧童不似牧童的小子,怎地跟我缠上了?多半是受了武当派的指使,要挑拨崆峒和少林两派之间的不和。我倒要小心应付,不可入了人家圈套。”因此他虽没重视张无忌,还是正色答道:“空见神僧丧身洛阳,其时崆峒五老都在云南点苍派柳大侠府上作客。我们怎能亲眼见到当时情景?”
张无忌朗声道:“照啊!你当时既在云南,怎能见到谢前辈害死空见大师?这位神僧丧生于崆峒派的七伤拳手下,人人皆知。谢前辈又不是你崆峒派的,你怎可嫁祸于人?”宗维侠道:“呸!呸!空见神僧圆寂之处,墙上写着‘成昆杀神僧空见于此墙下’十一个血字。谢逊冒他师父之名,到处做下血案,那还有什么可疑的?”
张无忌心下一凛:“义父没说曾在墙上写下这十一个字。他一十三拳打死神僧空见后,心中悲悔莫名,料来决不会再写这些示威嫁祸的字句。”仰天哈哈一笑,说道:“这些字谁都会写,墙上虽有此十一个字,可有谁亲眼见到是谢前辈写的?我却知道这十一个字是崆峒派写的。写字容易,练七伤拳却难。”
他转头向空智说道:“空智大师,令师兄空见神僧确是为崆峒派的七伤拳拳力所害,是也不是?金毛狮王谢前辈却并非崆峒派,是也不是?”
空智尚未回答,突然一名身披大红袈裟的高大僧人闪身而出,手中金光闪闪的长大禅杖在地下重重一顿,大声喝道:“小子,你是那家那派门下?凭你也配跟我师父说话?”
这僧人肩头拱起,说话带着三分气喘,正是少林僧圆音,当年少林派上武当山兴问罪之师,便是他力证张翠山打死少林弟子。张无忌其时满腔悲愤,将这一干人的形相牢记于心,此刻一见之下,胸口热血上冲,满脸胀得通红,身子也微微发抖,心中不住说道:“张无忌,张无忌!今日大事是要调解六大门派和明教的仇怨,千万不可为了一己私嫌,闹得难以收拾。少林派的过节,日后再算不迟。”心中虽想得明白,但父母惨死的情状,随着圆音的出现而立时涌向眼前,不由得热泪盈眶,几乎难以自制。
圆音又将禅杖重重在地下一顿,喝道:“小子,你若是魔教妖孽,快快引颈就戮,否则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怀,也不来难为于你,即速下山去罢!”他见张无忌的服饰打扮并非明教中人,又误以为他竭力克制悲愤乃是心中害怕,是以有这几句说话。
张无忌道:“贵派有一位圆真大师呢?请他出来,在下有几句话请问。”
圆音道:“圆真师兄?他怎么还能跟你说话?你快快退开,我们没空闲功夫跟你这野少年瞎耗。你到底是谁的门下?”他见张无忌适才一掌将名列崆峒五老的宗维侠击得连连倒退,料想他师父不是寻常人物,这才一再盘问于他,否则此刻屠灭明教正大功告成之际,那里还耐烦跟这来历不明的少年纠缠。
张无忌道:“在下并非明教或天鹰教中人,亦非中原那一派的门下。这次六大门派围攻明教,实则是受了奸人挑拨,中间存着极大的误会,在下虽然年少,倒也得知其中的曲折原委,斗胆要请双方罢斗,查明真相,谁是谁非,自可秉公判断。”
他语声一停,六大派中登时爆发出哈哈、呵呵、呵呵、哗哗……各种各样大笑之声。数十人同声指斥:“这小子失心疯啦,你听他这么胡说八道!”“他当自己是什么人?是武当派张真人么?少林派空闻神僧么?”“他做梦得到了屠龙宝刀,成为武林至尊啦。”“他当我们个个是三岁小孩儿,呵呵,我肚子笑痛了!”“六大门派死伤了这许多人,魔教欠下了海样深的血债,嘿嘿,他想三言两语,便将咱们都打发回去……”
峨嵋派中却只周芷若眉头紧蹙,黯然不语。那日她和张无忌相认,知他便是昔日汉水舟中的少年,心中便有念旧之意,后来又见他甘受她师父三掌,仗义相救锐金旗人众,对他好生钦佩,这时听到他这番不自量力的言语,又听众人大肆讥笑,不禁难过。
张无忌站立当场,昂然四顾,朗声道:“只须少林派圆真大师出来,跟在下对质几句,他所安排下的奸谋便能大白于世。”这三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吐将出来,虽在数百人的哄笑声中,却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六大派众高手心下都是一凛,登时便将对他轻视之心收起了几分,均想:“这小子年纪轻轻,内功怎地如此了得?”
圆音待众人笑声停歇,气喘吁吁的道:“臭小子恁地奸猾,明知圆真师兄已不能跟你对质,便指名要他相见?你何不叫武当派的张翠山出来对质?”
他最后一句话出口,空智立时便喝:“圆音,说话小心!”但华山、昆仑、崆峒诸派中已有许多人大声笑了出来。只武当派的人众脸有愠色,默不作声。原来圆音的右眼给殷素素在西子湖畔以银针打瞎,始终以为是张翠山下的毒手,一生耿耿于怀。
张无忌听他辱及先父,怒不可遏,大声喝道:“张五侠的名讳是你乱说得的么?你……你……”圆音冷笑道:“张翠山自甘下流,受魔教妖女迷惑,便遭好色之报……”
张无忌心中一再自诫:“今日主旨是要让两下言和罢斗,我万万不可出手伤人。”但听到他辱及父母,那里还忍耐得住?纵身而前,左手探出,已抓住圆音后腰提了起来,右手抢过他手中禅杖,横过杖头,便要往他头顶击落。圆音遭他这么抓住,有如鶵鸡落入鹰爪,竟没半分抵御之力。
少林僧队中同时抢出两人,两根禅杖分袭张无忌左右,那是武学中救人的高明法门,所谓“围魏救赵”,袭敌之所不得不救,便能解除陷入危境的伙伴。抢前来救的两僧正是圆心、圆业。张无忌左手抓着圆音,右手提着禅杖,高高跃起,双足分点圆心、圆业手中禅杖,只听得嘿嘿两声,圆心和圆业仰天摔倒。幸好两僧武功均颇不凡,临危不乱,双手运力急挺,那两条数十斤重的镀金镔铁禅杖才没反弹过来,打到自己身上。
众人惊呼声中,只见张无忌抓着圆音高大的身躯空中转身,轻飘飘的落地。六大派中有七八个人叫了出来:“武当派的‘梯云纵’!”
张无忌自幼跟着父亲及太师父、诸师伯叔,于武当派武功虽只学过一套入门功夫的三十二势“武当长拳”,但所见所闻毕竟不少,这时练成乾坤大挪移神功,不论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都能取而为用。他对武当派的功夫耳濡目染,亲炙最多,突然间不加思索的使用出来之时,自然而然的便使上了这当世轻功中最著名的“梯云纵”。俞莲舟、张松溪等要似他这般纵起,再在空中轻轻回旋数下,原亦不难,姿式之圆熟飘逸,尤必远远过之,但要一手抓一个胖大和尚,一手提一根沉重禅杖,仍要这般身轻如燕,却万万没法办到。武当诸侠见了,均感惊诧。
少林诸僧这时和他相距已七八丈远,眼见圆音给他抓住了要穴,全不动弹,他只须挺起禅杖,立时便能将圆音打得脑浆迸裂,要在这一瞬之间及时冲上相救,决难办到。唯一的法门是发射暗器,但张无忌只须举起圆音的身子一挡,借刀杀人,反而害了他性命。虽有空智、空性这等绝顶高手在侧,但以变起仓卒,任谁也料不到这少年有如此身手,竟让他攻了个措手不及。只见他咬牙切齿,满脸仇恨之色,高高举起了禅杖,众少林僧有的闭了眼睛不忍再看,有的便待一拥而上为圆音报仇。
那知张无忌举着禅杖的手并不落下,似乎心中大有疑难,没法决定。但见他脸色渐转慈和,慢慢的放下了圆音。
原来在这一瞬之间,他已克制了胸中怒气,心道:“倘若我打死打伤了六大派中任谁一人,我便成为六大派的敌人,就此不能作居间的调人。武林中这场凶杀,再也不能化解,岂不是正好堕入成昆这奸贼的计中?不管他们如何骂我辱我、打我伤我,甚至侮辱我父母、义父,我定当忍耐到底,这才是真正为父母及义父复仇雪恨之道。”他想通了这节,便放下圆音,缓缓说道:“圆音大师,你的眼睛不是张五侠打瞎的,不必如此记恨。何况你们那日去到武当山上,逼得张五侠夫妇自尽身死,什么冤仇也该化解了。大师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何必对旧事如此念念不忘?”
圆音死里逃生,呆呆的瞧着张无忌,说不出话来,见他将自己禅杖递了过来,自然而然的伸手接过,低头退开,隐隐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满怀怨愤,未免也有不是。
少林诸高僧、武当诸侠听了张无忌这几句话,都不由得暗暗点头。
第二十一回
排难解纷当六强
宗维侠见张无忌擒释圆音,举重若轻,不禁大为惊异,但既已身在场中,岂能就此示弱退下?大声道:“姓曾的,你来强行出头,到底受了何人指使?”张无忌道:“我只盼望六大派和明教罢手言和,并没谁人指使在下。”宗维侠道:“哼,要我们跟魔教罢手言和,门儿也没有。这姓殷的老贼欠了我三记七伤拳,先让我打了再说。”说着捋起了衣袖。
张无忌道:“宗前辈开口七伤拳,闭口七伤拳,依晚辈之见,宗前辈的七伤拳还没练得到家。人身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肾属水、脾属土、肝属木,再加上阴阳二气,一练七伤,七者皆伤。这七伤拳的拳功每深一层,自身内脏便多受一层损害,实则是先伤己,再伤敌。幸好宗前辈练这路拳法的时日还不算太久,尚有救药。”
宗维侠听他这几句话,的的确确是《七伤拳谱》的总纲。拳谱中谆谆告诫,若非内功练到气走诸穴、收发自如的境界,万万不可练此拳术。但这门拳术是崆峒派镇山绝技,宗维侠一到内功有成,便即试练,一练之下,立觉拳中威力无穷,既经陷溺,便难以自休,早把拳谱总纲中的告诫抛诸脑后。何况崆峒高手人人皆练,自己身居五老之次,焉可后人?这时听张无忌说起,才凛然一惊,问道:“你又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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