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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马二先生在酒店里同差人商议要替蘧公孙赎枕箱。差人道:“这奴才手里拿着一张首呈,就像拾到了有利的票子。银子少了,他怎肯就把这钦赃放出来?极少也要三二百银子。还要我去拿话吓他:‘这事弄破了,一来与你无益,二来钦案官司过司由院,一路衙门你都要跟着走。你自己算计,可有这些闲钱陪着打这样的恶官司?’——是这样吓他,他又见了几个冲心的钱,这事才得了。我是一片本心,特地来报信。我也只愿得无事,落得河水不洗船,但做事也要‘打蛇打七寸’才妙。你先生请上裁!”马二先生摇头道:“二三百两是不能。不要说他现今不在家,是我替他设法。就是他在家里,虽然他家太爷做了几任官,而今也家道中落,那里一时拿的许多银子出来?”差人道:“既然没有银子,他本人又不见面,我们不要耽误他的事。把呈子丢还他,随他去闹罢了。”马二先生道:“不是这样说。你同他是个淡交,我同他是深交,眼睁睁看他有事,不能替他掩下来,这就不成个朋友了。但是要做的来。”差人道:“可又来!你要做的来,我也要做的来!”
马二先生道:“头翁,我和你从长商议。实不相瞒,在此选书,东家包我几个月有几两银子束修,我还要留着些用。他这一件事,劳你去和宦成说,我这里将就垫二三十两银子把与他。他也只当是拾到的,解了这个冤家罢。”差人恼了道:“这个正合着古语:‘瞒天讨价,就地还钱。’我说二三百银子,你就说二三十两,‘戴着斗笠亲嘴——差着一帽子’。怪不得人说你们‘诗云子曰’的人难讲话。这样看来,你好像‘老鼠尾巴上害疖子——出脓也不多’。倒是我多事,不该来惹这婆子口舌!”说罢,站起身来谢了扰,辞别就往外走。
马二先生拉住道:“请坐再说,急怎的?我方才这些话,你道我不出本心么?他其实不在家。我又不是先知了风声,把他藏起,和你讲价钱。况且你们一块土的人,彼此是知道的,蘧公孙是甚么慷慨脚色!这宗银子知道他认不认,几时还我?只是由着他弄出事来,后日懊悔迟了。总之,这件事,我也是个旁人,你也是个旁人,我如今认些晦气,你也要极力帮些,一个出力,一个出钱,也算积下一个莫大的阴功。若是我两人先参差着,就不是共事的道理了。”差人道:“马老先生,而今这银子我也不问是你出,是他出,你们原是‘毡袜裹脚靴’,但须要我效劳的来。老实一句,‘打开板壁讲亮话’,这事一些半些,几十两银子的话,横竖做不来。没有三百,也要二百两银子,才有商议。我又不要你十两五两,没来由把难题目把你做怎的?”
马二先生见他这话说顶了真,心里着急,道:“头翁,我的束修其实只得一百两银子,这些时用掉了几两,还要留两把作盘费到杭州去。挤的干干净净,抖了包,只挤的出九十二两银子来,一厘也不得多。你若不信,我同你到下处去拿与你看。此外行李箱子内,听凭你搜,若搜出一钱银子来,你把我不当人。就是这个意思,你替我维持去,如断然不能,我也就没法了,他也只好怨他的命。”差人道:“先生,像你这样血心为朋友,难道我们当差的心不是肉做的?自古山水尚有相逢之日,岂可人不留个相与?只是这行瘟的奴才头高,不知可说的下去?”又想一想道:“我还有个主意,又合着古语说,‘秀才人情纸半张’。现今丫头已是他拐到手了,又有这些事,料想要不回来。不如趁此就写一张婚书,上写收了他身价银一百两,合着你这九十多,不将有二百之数?这分明是有名无实的,却塞得住这小厮的嘴。这个计较何如?”马二先生道:“这也罢了。只要你做的来,这一张纸何难?我就可以做主。”
当下说定了,店里会了账,马二先生回到下处候着。差人假作去会宦成,去了半日,回到文海楼。马二先生接到楼上,差人道:“为这件事,不知费了多少唇舌。那小奴才就像我求他的,定要一千、八百的乱说,说他家值多少就该给他多少。落后我急了,要带他回官,说:‘先问了你这奸拐的罪,回过老爷,把你纳在监里,看你到那里去出首!’他才慌了,依着我说。我把他枕箱先赚了来,现放在楼下店里。先生快写起婚书来,把银子兑清,我再打一个禀帖,销了案,打发这奴才走清秋大路,免得又生出枝叶来。”马二先生道:“你这赚法甚好,婚书已经写下了。”随即同银子交与差人。
差人打开看,足足九十二两,把箱子拿上楼来交与马二先生,拿着婚书、银子去了。回到家中,把婚书藏起,另外开了一篇细账,借贷吃用、衙门使费,共开出七十多两,只剩了十几两银子递与宦成。宦成嫌少,被他一顿骂道:“你奸拐了人家使女,犯着官法。若不是我替你遮盖,怕老爷不会打折你的狗腿?我倒替你白白的骗一个老婆,又骗了许多银子,不讨你一声知感,反问我找银子来!我如今带你去回老爷,先把你这奸情事打几十板子,丫头便传蘧家领去,叫你吃不了的苦,兜着走!”宦成被他骂得闭口无言,忙收了银子,千恩万谢,领着双红,往他州外府寻生意去了。
蘧公孙从坟上回来,正要去问差人,催着回官,只见马二先生来候。请在书房坐下,问了些坟上的事务,慢慢说到这件事上来。蘧公孙初时还含糊,马二先生道:“长兄,你这事还要瞒我么?你的枕箱现在我下处楼上。”公孙听见枕箱,脸便飞红了。马二先生遂把差人怎样来说,我怎样商议,后来怎样怎样:“我把选书的九十几两银子给了他。才买回这个东西来,而今幸得平安无事。就是我这一项银子,也是为朋友上一时激于意气,难道就要你还?但不得不告诉你一遍。明日叫人到我那里把箱子拿来,或是劈开了,或是竟烧化了,不可再留着惹事!”公孙听罢大惊,忙取一把椅子放在中间,把马二先生捺了坐下,倒身拜了四拜。请他坐在书房里,自走进去,如此这般,把方才这些话说与乃眷鲁小姐,又道:“像这样的才是斯文骨肉朋友,有意气,有肝胆!相与了这样正人君子,也不枉了!像我娄家表叔结交了多少人,一个个出乖露丑,若听见这样话,岂不羞死!”鲁小姐也着实感激,备饭留马二先生吃过,叫人跟去将箱子取来毁了。
次日,马二先生来辞别,要往杭州,公孙道:“长兄先生,才得相聚,为甚么便要去?”马二先生道:“我原在杭州选书。因这文海楼请我来选这一部书,今已选完,在此就没事了。”公孙道:“选书已完,何不搬来我小斋住着,早晚请教?”马二先生道:“你此时还不是养客的时候。况且杭州各书店里等着我选考卷,还有些未了的事,没奈何,只得要去。倒是先生得闲来西湖上走走,那西湖山光水色,颇可以添文思。”公孙不能相强,要留他办酒席饯行。马二先生道:“还要到别的朋友家告别。”说罢,去了。公孙送了出来。到次日,公孙封了二两银子,备了些薰肉小菜,亲自到文海楼来送行,要了两部新选的墨卷回去。
马二先生上船,一直来到断河头,问文瀚楼的书坊——乃是文海楼一家——到那里去住。住了几日。没有甚么文章选,腰里带了几个钱,要到西湖上走走。
这西湖乃是天下第一个真山真水的景致。且不说那灵隐的幽深,天竺的清雅,只这出了钱塘门,过圣因寺,上了苏堤,中间是金沙港,转过去就望见雷峰塔,到了净慈寺,有十多里路,真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处是金粉楼台,一处是竹篱茅舍,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那些卖酒的青帘高飏,卖茶的红炭满炉,士女游人,络绎不绝。真不数“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管弦楼”。
马二先生独自一个,带了几个钱,步出钱塘门,在茶亭里吃了几碗茶,到西湖沿上牌楼跟前坐下。见那一船一船乡下妇女来烧香的,都梳着挑鬓头,也有穿蓝的,也有穿青绿衣裳的。年纪小的都穿些红绸单裙子。也有模样生的好些的,都是一个大团白脸,两个大高颧骨,也有许多疤、麻、疥、癞的。一顿饭时,就来了有五六船。那些女人后面都跟着自己的汉子,掮着一把伞,手里拿着一个衣包,上了岸,散往各庙里去了。马二先生看了一遍,不在意里,起来又走了里把多路。望着湖沿上接连着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柜台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马二先生没有钱买了吃,喉咙里咽唾沫,只得走进一个面店,十六个钱吃了一碗面。肚里不饱,又走到间壁一个茶室吃了一碗茶,买了两个钱处片嚼嚼,倒觉得有些滋味。吃完了出来,看见西湖沿上柳阴下系着两只船,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换衣裳:一个脱去玄色外套,换了一件水田披风;一个脱去天青外套,换了一件玉色绣的八团衣服;一个中年的脱去宝蓝缎衫,换了一件天青缎二色金的绣衫。那些跟从的女客十几个人,也都换了衣裳。这三位女客,一位跟前一个丫环,手持黑纱团香扇替他遮着日头,缓步上岸。那头上珍珠的白光,直射多远,裙上环珮,叮叮当当的响。马二先生低着头走了过去,不曾仰视。往前走过了六桥,转个湾,便像些村乡地方,又有人家的棺材厝基,中间走了一二里多路,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厌。
马二先生欲待回家,遇着一走路的,问道:“前面可还有好顽的所在?”那人道:“转过去便是净慈、雷峰,怎么不好顽?”马二先生又往前走。走到半里路,见一座楼台盖在水中间,隔着一道板桥。马二先生从桥上走过去,门口也是个茶室,吃了一碗茶。里面的门锁着,马二先生要进去看,管门的问他要了一个钱,开了门,放进去。里面是三间大楼,楼上供的是仁宗皇帝的御书。马二先生吓了一跳,慌忙整一整头巾,理一理宝蓝直裰,在靴桶内拿出一把扇子来当了笏板,恭恭敬敬,朝着楼上扬尘舞蹈,拜了五拜。拜毕起来,定一定神,照旧在茶桌子上坐下。旁边有个花园,卖茶的人说是布政司房里的人在此请客,不好进去。那厨房却在外面,那热汤汤的燕窝、海参,一碗碗在跟前捧过去,马二先生又羡慕了一番。
出来过了雷峰,远远望见高高下下许多房子,盖着琉璃瓦,曲曲折折无数的朱红栏杆。马二先生走到跟前,看见一个极高的山门,一个直匾金字,上写着“敕赐净慈禅寺”,山门旁边一个小门。马二先生走了进去,一个大宽展的院落,地下都是水磨的砖,才进二道山门,两边廊上都是几十层极高的阶级。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队,里里外外,来往不绝,都穿的是锦绣衣服,风吹起来,身上的香一阵阵的扑人鼻子。马二先生身子又长,戴一顶高方巾,一幅乌黑的脸,腆着个肚子,穿着一双厚底破靴,横着身子乱跑,只管在人窝子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后后跑了一交,又出来坐在那茶亭内——上面一个横匾,金书“南屏”两字——吃了一碗茶。柜上摆着许多碟子: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马二先生每样买了几个钱的,不论好歹,吃了一饱。马二先生也倦了,直着脚,跑进清波门,到了下处关门睡了。因为走多了路,在下处睡了一天。
第三日起来,要到城隍山走走。城隍山就是吴山,就在城中。马二先生走不多远,已到了山脚下。望着几十层阶级,走了上去。横过来又是几十层阶级,马二先生一气走上,不觉气喘。看见一个大庙门前卖茶,吃了一碗。进去见是吴相国伍公之庙,马二先生作了个揖,逐细的把匾联看了一遍。又走上去,就像没有路的一般,左边一个门,门上钉着一个匾,匾上“片石居”三个字,里面也想是个花园,有些楼阁。马二先生步了进去,看见窗棂关着。马二先生在门外望里张了一张,见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摆着一座香炉。众人围着,像是请仙的意思。马二先生想道:“这是他们请仙判断功名大事,我也进去问一问。”站了一会,望见那人磕头起来,旁边人道:“请了一个才女来了。”马二先生听了暗笑。又一会,一个问道:“可是李清照?”又一个问道:“可是苏若兰?”又一个拍手道:“原来是朱淑真!”
马二先生道:“这些甚么人?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罢。”又转过两个湾,上了几层阶级。只见平坦的一条大街,左边靠着山一路,有几个庙宇。右边一路,一间一间的房子,都有两进。屋后一进,窗子大开着,空空阔阔,一眼隐隐望得见钱塘江。那房子也有卖酒的,也有卖耍货的,也有卖饺儿的,也有卖面的,也有卖茶的,也有测字算命的,庙门口都摆的是茶桌子。这一条街,单是卖茶就有三十多处,十分热闹。马二先生正走着,见茶铺子里一个油头粉面的女人招呼他吃茶。马二先生别转头来就走,到间壁一个茶室泡了一碗茶,看见有卖的蓑衣饼,叫打了十二个钱的饼吃了,略觉有些意思。走上去,一个大庙,甚是巍峨,便是城隍庙。他便一直走进去,瞻仰了一番。
过了城隍庙,又是一个湾,又是一条小街,街上酒楼、面店都有,还有几个簇新的书店。店里贴着报单,上写“处州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程墨持运》于此发卖”。马二先生见了欢喜,走进书店坐坐,取过一本来看,问个价钱,又问:“这书可还行?”书店人道:“墨卷只行得一时,那里比得古书。”马二先生起身出来,因略歇了一歇脚,就又往上走。过这一条街,上面无房子了,是极高的个山冈。一步步去走到山冈上,左边望着钱塘江,明明白白。那日江上无风,水平如镜,过江的船,船上有轿子,都看得明白。再走上些,右边又看得见西湖、雷峰一带,湖心亭都望见。那西湖里打鱼船,一个一个,如小鸭子浮在水面。马二先生心旷神怡,只管走了上去。又看见一个大庙门摆着茶桌子卖茶,马二先生两脚酸了,且坐吃茶。吃着,两边一望,一边是江,一边是湖,又有那山色一转围着,又遥见隔江的山,高高低低,忽隐忽现。马二先生叹道:“真乃‘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吃了两碗茶,肚里正饿,思量要回去路上吃饭,恰好一个乡里人捧着许多烫面薄饼来卖,又一篮子煮熟的牛肉。马二先生大喜,买了几十文饼和牛肉,就在茶桌子上尽兴一吃。吃得饱了,自思趁着饱再上去。
走上一箭多路,只见左边一条小径,榛莽蔓草,两边拥塞。马二先生照着这条路走去,见那玲珑怪石,千奇万状。钻进一个石罅,见石壁上多少名人题咏,马二先生也不看他。过了一个小石桥,照着那极窄的石磴走上去,又是一座大庙,又有一座石桥,甚不好走。马二先生攀藤附葛,走过桥去,见是个小小的祠宇,上有匾额,写着“丁仙之祠”。马二先生走进去,见中间塑一个仙人,左边一个仙鹤,右边竖着一座二十个字的碑。马二先生见有签筒,思量:“我困在此处,何不求个签问问吉凶?”正要上前展拜,只听得背后一人道:“若要发财,何不问我?”马二先生回头一看,见祠门口立着一个人,身长八尺,头戴方巾,身穿茧绸直裰,左手自理着腰里丝绦,右手拄着龙头拐杖,一部大白须,直垂过脐,飘飘有神仙之表。只因遇着这个人,有分教:
慷慨仗义,银钱去而复来;广结交游,人物久而愈盛。
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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