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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亦风的确没有功夫去追究张至美夫妇究竟如何用他的名号来招摇撞骗。中秋那天,被竣熙召进宫之前,他刚接到天江大旱的消息——往年天江入夏时上游雪山冰峰溶化中游又阴雨连绵,往往洪水肆虐。今年却一反常态,上游天气苦寒,冰川坚固,中游整个夏季未下一滴雨,结果天江水量骤减,许多地方江面不足原先一半宽,还有的地方则已经断流。中游受灾严重的地区农田无水灌溉,秧苗枯死殆尽,许多百姓已经离乡往下游富庶的州县逃荒。而下游地区的情形却也不比中游乐观,虽然依赖往年挖掘的泄洪湖内所储蓄的水勉强可以支持农田灌溉和百姓生活,一旦难民大量涌入,官府无法救济,连寺庙也无力安置。天江下游的永州和惠州以及中游的鄂州、赣州等地地方官向朝廷联名上奏,请求调集赈灾粮食,尽量在中游就地赈济,免得灾民流动,匪徒趁机作乱。
程亦风一见到那奏折下面几十个官员签名,当时就觉得眼前一黑——连永州、惠州这些号称楚国粮仓的地方都求救了,今年受灾的民众该有多少?人命关天的事情不容耽搁,崇文殿立即决定征调粮食援助天江流域各州县,同时允许永州、惠州打开当地的官仓发放救济粮。可是,户部那边的记录却显示,由于元酆年间连年歉收,之前又连续在落雁谷和大清河打过两次大仗,楚国全国各地的官仓储粮只剩下三百万石,这其中还有两百五十万石要作为各地驻军的粮草,即日便要运往各处,只剩五十万石可以用来赈灾。
“五十万石怎么足够?”众官员们议论道,“何况,若把这五十万石统统拿来赈灾,岂不全国的官仓都空了?看眼下的情形,今秋粮食一定歉收。若明年春天再有什么灾荒,朝廷岂不是连一点儿储备也没有?”
“其实——”有人提议道,“眼下太平世界,樾国正忙着收拾他们在郑国铺的烂摊子,暂时并不会攻打我国,何必准备那么多军粮?不如把他们的两百五十万石减半。先解了天江灾区的燃眉之急,再设法把军粮补足。”
崇文殿的诸位大学士皆以为此法可行,便都看着程亦风——他既身为兵部尚书,又是靖武殿大学士,和兵部以及靖武殿交涉的任务自然落在他的身上。换在往日,程亦风只怕早就答应了。但是担当兵部尚书这么久,他也知道边关的情况,两百五十万石粮食别说减半,就算只减五十万石,也会让士兵吃不饱饭。虽然他期望楚樾之间可以长久和平下去,但樾国人是何想法,他怎么知道?万一穷兵黩武的玉旈云再次渡河而来,到时候又上哪里去调集军粮?
他不得不把兵部的难处也向户部的各位说明。“那要如何?”诸位大学士道,“往年都号召米商们捐助。不过,打仗要他们捐,赈灾也要他们捐,早都捐怕了!”又有人道:“灾年正是米商们哄抬米价趁机发财的好机会,他们不见得肯捐。如果朝廷强迫他们,那和抢劫有什么分别?再说,他们能有多少存货?就是都让他们捐出来,也不见得够赈灾呢!”
正义论不止的时候,竣熙就宣程亦风到东宫去。诸位大学士都以为可以借此机会请示竣熙,倘若太子愿意带头以内帑救灾,从皇仓拨出粮食,举国上下的富商巨贾必然争相效仿,可以筹得一笔救命粮,先稳住灾区的情况。岂料,程亦风去了一趟东宫,竟然只带回一个“金匣子”的消息。众人失望之余,也有些气愤:“是什么人向太子进谗言?还嫌天下不够乱么!”
程亦风不想在查明真相之前把矛头指向张至美,因此并不回答,只道:“总之这告密金匣子祸国殃民,我等当力谏太子,切不可推行。但当务之急,还是调集粮食救灾,诸位有何良策?”
诸位学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不就是借军粮,要不就是四处去征调,否则总不能变出粮食来吧?大家也理解程亦风不肯借调军粮的理由,唯有在征调上想办法。康王爷的女婿白少群过往曾经在惠州做过巡抚,又做过江东总督统管永州、惠州、闽州和鲁州,对东南一带十分熟悉,知道那里有许多商贾确实富可敌国。凭借自己同他们的交情,白少群愿意游说商贾们捐资、捐粮救灾。
“不过人家毕竟是生意人。”白少群道,“倘若一次要他们捐得太多,未免不近人情。朝廷还是要出些银两向他们购买。他们的库存有多少,很难估计。不过应该足以救急!”
众人都以为这个主意不错。有人想到新法中的“官买”,不是正可如此做吗?又有人道:“民间的米商没有那么多存货,不如去西瑶购买——西瑶就在天江对岸。既然与我国结盟,不至于连这点儿忙也不愿意帮吧?”
这提议仿佛把堵住大伙儿思路的障碍物劈开了一个缺口,登时开朗起来。朝廷要如何购买粮食,向楚国的商家要怎样行,向西瑶的商家要怎么样,向西瑶朝廷又要怎样行,大家各抒己见,热闹无比。不多时,就得出了好些切实可行的办法。好比向楚国商家,既可以付给现银,也可以承诺在来年的税银中减免,向西瑶商家,可以给予免除关税的好处,向西瑶朝廷则可以用水利技术换取粮食,等等。不觉,黄昏燃尽,中秋的明月升到了半空。众人都困乏了,况且团圆之夜,谁不想和家人一道赏月夜话?于是,纷纷离开了崇文殿。
程亦风虽然不是无家可归,但是想起去年中秋和符雅、公孙天成等人欢聚一堂,吟咏螃蟹,其情其景犹如昨日,但如今符雅却幽居深宫,不曾传过一封信、带过一句话,她在做什么?她在想什么?程亦风全然不知。他便害怕回去过中秋,害怕公孙天成和小莫准备月饼酒菜——他们越是想叫他开怀,他就越是要装出愉悦的样子,也便愈加感到疲惫。到散席之后,冷清孤寂,会像那无边的夜色一样包围他,叫他彻夜难眠。
索性不回去——累一夜,伏案睡去才最好。因也和众人一离开崇文殿,出了宫,又折到户部来,将和新法有关的一切文书重新阅读梳理一次。且看且记录,直到后来眼皮实在重得睁不开了,才伏在奏折和卷宗中盹着了。再次醒来时,窗外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中秋被他逃过了!
他揉了揉眼睛,忽见面前的文书都被整整齐齐地摞了起来,笔墨纸砚也收拾妥当。显眼处放着一碟月饼,还有一小壶酒,轻轻一嗅,桂花的香甜之味便扑鼻而来。是谁送来的?他好生奇怪。正好腹中唱开了空城计,便欲取一块月饼来充饥。岂料,才伸手,即见到一只老鼠飞速蹿下桌去,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他竟然睡得这样死,老鼠敢在他们的鼻子底下偷吃月饼!不禁好笑。见那月饼几乎个个都有老鼠啃啮的痕迹,他不知当不当吃。只是,想到天江的灾民们三餐不济,他就暗骂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老鼠吃得,他怎么就吃不得?当下,将月饼大口吞了,一时噎住,又喝了几口桂花酒,叹道:“唉,一大清早就喝起酒来。我这官当得何其昏聩!”连忙又去井里打来凉水,漱口擦脸,这才将残留的睡意也驱走了,到外头来让人备轿去崇文殿。
这又是忙碌的一日。不过收获颇丰。到傍晚时,白少群联络东南米商的信件已经全部发出,崇文殿又以户部的名义起草了告示号召各地米粮商人或者捐粮救灾,或者向灾区平粜粮食,同时也倡议各地社仓、义仓向天江捐粮,凡自愿参与运输赈灾粮的,一律视为朝廷官雇民夫,不仅有月钱,还可以免除来年的丁役。此外,礼部也准备好和西瑶方面交涉,半买半借,请他们协助赈济灾民。
将赈灾的事情都安排完,傍晚程亦风便到兵部去,看看是否有急事需要处理。见公文寥寥,便知边关太平,甚为安慰。其中有冷千山书信一封,言道他在揽江驻守,密切监视着对岸樾军的动向,原来的郑国领土现已成为樾国东海三省,总兵罗满是玉旈云的部下,然而总督顾长风却是玉旈云的死敌。本以为此二人到了地方上会明争暗斗,你死我活。谁知他们竟然合作融洽,东海三省秩序井然,百姓安居乐业。冷千山由是感慨万分,愈发后悔当初只顾着拉帮结派,以致军队疏于操练,在驻地也毫无贡献。如今他每日亲自督操,同时也带领士兵屯田,希望来年驻军可以自给自足。
看到这里,程亦风不由大喜:倘若揽江驻军能够节省几十万石军粮,户部岂不就可以拿这军粮来赈灾了吗?当下提笔给冷千山复了一封信,问他屯田的收成保守估计起来究竟有多少,朝廷运送冬、春军粮时,是否可以少给揽江一些,以做赈灾之用。
写毕,他让人立即送去兵部鸽子站,传往揽江。
正打算回府去时,见东宫的太监将前几日送给竣熙的奏章都退了回来。程亦风便询问:“殿下批阅了么?”
太监摇摇头:“都看了,但是一份也没批。殿下说奏章里没一句是真话——所以才说要搞‘金匣子’呢!大人昨天不是才听殿下说过么?”
程亦风叹了一口气:“后来殿下又提过金匣子没?”
“怎么没有?”太监道,“总是叨念,还亲自设计匣子。把银作局的人都召到东宫来了。又不知是那个宫女多嘴,说造好了匣子,可以先在东宫里做游戏,全当试试这告密的法子灵不灵。”
“这要怎么试?”程亦风惊愕——莫不是要叫大家在宫里互相揭短告密?后宫本来就是多事的地方,岂能经得住这种折腾?
太监笑了笑,道:“大人别慌,只是做游戏而已。说是太子秘密赐一件东西给某个奴才,这个奴才要将东西藏起来。然后让全东宫的人来猜,是哪个奴才得了赏赐,这个东西又藏到哪里去了。人人都要把自己猜的答案放到金匣子里,由太子拆看。猜对有赏。”
原来如此!程亦风松了口气,暗想,若是竣熙在宫里试过,觉得此法不可行,或许就会打消将金匣子告密推行全国的念头。当下谢了太监,将奏章捧回里间来放好。
那最上面的一本,即是董鹏枭奏报的天冶城之近况。他所说的多是有关重石开采和兵器冶炼之事。天冶城重石矿藏丰富,但冶炼新兵器耗时费力,所以重石使用的速度大大低于开采的速度,如今已经建成了数座仓库,专门储存重石。董鹏枭提议,扩大兵器作坊的规模,否则不知到何时,才能将楚国全军的兵器都更新成含有重石的利器。
原本此事并不着急,国之根本在于民生,在于稼穑,倘发动大批劳力去铸造兵器,以致农田荒芜,岂不本末倒置?但如今既然天江旱灾,大批流民从中游往下游移动,倒可以将他们安置在天冶城,起码可以阻止他们成为乞丐或盗匪——设立天冶城的初衷之一不正是安置流民么?
程亦风想着,便又给董鹏枭和现任天冶城知府的文渊写了两封信,希望他们配合鄂州巡抚,吸纳灾民。他了解文渊这个年轻人,总有些旁人想不到的好计策。相信他这次一定也可以巧妙地变流民为壮丁,加速天冶城的发展。不过,年轻人总有些心浮气躁的毛病,他免不了要多叮嘱几句——初当大任,切不可贪功冒进,当以地方稳定百姓安居为上,一旦自己力有不逮,当及时向凉城求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当他把信完成时,外面已经二更鼓响。索性这一日便在兵部里住下。次日,又胡乱用了些点心,直接到崇文殿和靖武殿办公。如此一连数日,赈灾的各项事情基本都安排妥当——东南的米商们共愿捐助二十万石,同时愿意平价卖给朝廷二十万石,再出二十万石平粜米,以防各地粮价上涨。而冷千山亦回复说,揽江一代今秋有望丰收,朝廷可暂时将揽江的军粮挪一半去赈灾。他又联络了镇海的向垂杨,后者亦在大兴屯田,虽然成效不及揽江,但也可以匀出一部分粮食来。程亦风得悉,大为欣慰——人一轻松,也就容易露出倦容。同僚们见了,都笑道:“程大人这样子,有几天未曾回府了?听说户部的老鼠都和程大人做了朋友呢!”又有人道:“户部的老鼠?那不就是程大人养的么?除了他,还有谁一日三餐都在衙门里吃?”
程亦风不由赧然:“原是程某把个清静的衙门变成了老鼠洞,惭愧惭愧。今夜必定好好打扫一番。”
“程大人家里难道是有老虎么?”众人笑道,“为什么有家不回?如今赈灾之事已有了眉目,大人不需要留在衙门里挑灯夜战啦!”
“不错!”白少群也笑道,“程大人废寝忘食,让我等好不惭愧。你再如此下去,只怕我们都得陪着你以衙门为家,以后两殿六部便都和禁军营地一般,有铺盖有伙房,诸位同僚轮流下厨,好不热闹!”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程亦风更加不好意思,连忙道:“白大人不要拿我开心了。我这就回府去!告辞!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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