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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千山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来到刑部。
一进凉城,他就被戴上了枷锁和镣铐。虽然鲁崇明等极力抗议,以为未经审讯,他们还不是戴罪之身,然而刑部十分坚持,他们也别无办法。“既然是来请罪,那就拿出请罪的样子来吧。”冷千山安慰同伴们,“照程亦风的说法,咱们越是像‘罪人’,疾风堂就越是拿咱们没办法。”
话是这样说,但大家心里还很不是滋味。这样走在凉城的大街上,活像是在游街示众似的。行人之中不乏从前在他们手上吃过亏的人,纷纷叫好。另有随声附和的,一时叹世风日下,一时又说老天有眼,将他们视为过街老鼠。尤其让人不能忍受的是遇到司马非一党的官员,面上全然“出了一口恶气”的表情。半途中还见到一个戴孝的少妇,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到他们队伍的近前,冲冷千山狠狠啐了一口,道:“你也有今日,世上果然是有报应的!”冷千山莫名其妙,后来听到旁人的议论,才知道原来这个少妇正是礼部尚书赵兴的女儿,也是司马勤的遗孀。
她也是个可怜人,冷千山想。忽然有一种“悔不当初”的感觉。但是再一想,这实在都是哲霖的错。若不利用冷千山,总还会利用其他人。若不害死司马勤,也总要害死其他人。所以非除掉哲霖这个祸害不可!
于是又闷头朝前走。终于来到了刑部衙门。
刑部尚书谭绍文和吏部尚书王致和在堂上并排而座。他们前一日才接到竣熙的命令要按照哲霖所上的条陈,“慢慢地”处理这案子,好把冷千山等人“晾”着,谁知一夜之间,突发巨变,所有人犯都带到了他们的面前,他们根本就来不及搜集名单,核对罪证,查阅律例,量刑处罚。于是从吏部紧急调来好几位书记官负责翻查官员名册,请疾风堂派相关的人来负责核对罪行,又从獬豸殿找来好几位熟悉律例的官员协助量刑——这其中也有探花刘春冉和风雷社的宇文雍。本来刑部的大堂地方并不小,寻常人犯到了这里,都会觉得这屋子空阔可怕,说话还有回声。如今这么多参与会审的官员堂上一坐,已经黑压压占去了大半的空间,当冷千山一行被带到的时候,屋里就站不下了,只能站到外面的院子里,把守的禁军、衙役外头一围,接踵磨肩,水泄不通,看来并不像是庭审,倒像是寺庙里的法会,或者民间的社戏了。
也罢,这如何不是一出戏呢?冷千山想,看谁唱得好!
王致和与谭绍文两个能坐上今天的位置都审问过不少各级官吏。但是,眼下的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谭绍文拿起了惊堂木也不知到底该不该拍下去。他用眼神征询王致和的意见,后者也同样茫然不知。
疾风堂的人将冷千山的种种罪状递交了上来。谭绍文便很不自然地清清嗓子,照本宣科道,“这个……元酆十八年收受鄂州总兵贿赂一事,你可认罪么?”
冷千山瞥了他一眼,见其手里的那张纸写得密密麻麻,也不晓得到底列出了多少东西,其中多少是自己过去当真造孽,又有多少是疾风堂凭空捏造,实在也无法一一计较。那是浪费时间的。判他一次死罪还是判他五十次死罪,没什么分别。他却要先发制人,出奇制胜。因而头一扬,道:“我认了,我的确做过不少愧对圣上的事,恐怕那张纸上记载的还不全呢!今日既然要请罪,我索性就都招认出来——我结党营私,一心想要斗垮司马非。可惜,我一直抓不到司马非什么把柄,于是就把他的儿子害死了。”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谭绍文的惊堂木都摔倒了地上——司马勤的案子也是刑部审的,如果到头来是冤案,那他的乌纱帽可就保不住了!
“你是说,司马勤是被你诬陷的?”王致和问道,“什么争地伤人案,还有以来的种种杀人灭口行径,都是你做的?”
“这我却不知道。”冷千山回答。
“你……你怎么会不知道?”王致和觉得这答案前后矛盾。正这时疾风堂的人又递上一张纸来,王致和看了看,道:“休要狡辩,我来问你——张氏来京城为丈夫喊冤,后来却被人杀害。偎红阁的妓女红莲无意中听到你的杀手谈及此事,本打算勒索你一笔,你却将她灭口,同时还杀害了前去查探消息的疾风堂校尉金余庆,并且绑架了一心想要打听真相的凤凰儿姑娘——是不是?”
原来疾风堂编造了这样一个故事?冷千山忍不住要冷笑。“这个我也不知道。”他说。
“这……这叫什么话!”王致和怒道,“冷千山,你是在和本官开玩笑么?你既然承认害死司马勤,怎么又一问三不知?那你到底是怎么害死他的?”
“我……”冷千山不待回答,忽然,外头有一个小卒跑了进来,报说“司马元帅来了”。
“司马非?”王致和和谭绍文都愣了愣,“他来做什么?”
“司马元帅说他回京来办事,正好听到刑部公审,所以想来看看。”小卒回答。
来看看自己的仇人怎么个下场?王致和和谭绍文交换了一个眼色——虽然让司马非进刑部听审不合乎规矩,但是如果冷千山一派彻底垮台,司马非必然官复原职,何必不卖个顺水人情给他呢?因让小卒“请元帅进来”,又让备下椅子和茶水,好生招待。
未几,司马非就大步走了进来,一身便装,面无表情。
“元帅——”王致和请他坐。
“不必如此称呼。”司马非道,“老夫已经告老归田,这次进京无非是要处理京城的宅院和田产。不想顺便还能看到这出好戏,也算是老怀安慰!”说着,就在位子上坐了下来,冷眼扫了扫冷千山一行,似乎很是解恨。
向垂杨是站得离他最近的,很想跟司马非说,他们都被利用了,只不过周围不晓得有没有疾风堂的眼线,何况,跟司马非的仇怨也不止一天两天,岂是轻易就能化解的呢?只有暗自叹息。
“请王大人、谭大人继续——”司马非伸了伸手,“就当老夫不在这里好了。”
这话听在王、谭二人耳中哪里是叫他们忽视司马非?简直是在提醒他们,一定要好好审,好好替他报仇。于是,王致和厉声喝道:“冷千山,你还不快说——你到底是怎么害死司马勤的?”
“我是与人合谋的。”冷千山道,“我出嘴,他出力,我本以为捡了个便宜,谁知道倒了大霉。”
“不要绕弯子了!”谭绍文终于将惊堂木拍了下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与何人同谋?快快交代!”
“我也不知道我与何人同谋。”冷千山道,“其实,算起来,应该那个人是主谋才是——我这里有几封信,就是那个人写给我的,两位大人可以看看。”
王、谭二人将信将疑,让衙役到冷千山怀里取出信来,浏览之下,见无非是记载司马勤争地伤人案的细节,和后来冷、向二人向朝廷举报的奏折中写的差不多。“这算什么?”谭绍文问。
“这是那个跟我同谋的人送到揽江来给我的。”冷千山道,“夜深人静的时候,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偷偷放在我的桌上。我既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这里面写的是真是假。起初我并不想理会,但是后来接二连三又有信送来,而且内容详细,条理清楚,越看越像是真的。那时我猜大概是哪个像我一样讨厌司马非的人,想要巴结我,所以才送了这样一份大礼来。虽不见得可信,却不能浪费。于是我就把里面的内容告诉了向垂杨,让他写第一封揭发信——万一情报有错,也只会是向垂杨倒霉。后来你们这边把向垂杨所揭发的每一条都查明属实。我自然就将其他的自己写了,呈递上京。终于把司马勤给害死了。”
大堂上不禁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都觉得冷千山说的太过古怪,怎么可能有这么离奇的事情?除了冷千山自己那一党的人之外,怎么还会有人想害司马非父子呢?说实话,司马勤瑕不掩瑜,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况他一向勤勤恳宽厚谦虚,在军中在地方都没有什么对头。他也不曾同别人争权夺利,唯一卷入的利害冲突,就是对镇海水师教头之职的争夺,对方还是冷千山的外甥冯春岩——所以,除了冷千山之外,还有谁会害他?如今冷千山却这样说,实在太牵强。可是,再转念一想,若真要推脱,何必编造如此难以叫人信服的理由?莫非这是真的?大家叽叽喳喳,各自都有各自的意见。
谭绍文和王致和两个都不知要如何判断,惊堂木悬在半空。
“果真是这样么?”司马非的声音响起,虽然低沉,却穿透了一切的议论声。同时,他也站起了身,死死盯住冷千山。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正面对峙过了,冷千山被这眼神刺得一颤,但旋即挺直了腰,道:“正是这样。我冷千山今日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何必要要捏造些故事出来骗人?我因为跟你的恩怨害死了你的儿子,你只管恨我好了,不过那个跟我合谋的人,你也不要放过他。”
“没想到你也有敢作敢当的时候!”司马非冷笑了一声,走到大堂正中,对王、谭二人一礼,道:“两位大人,既然冷将军能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老夫怎能有所隐瞒?老夫也有一事需要坦白。正好今日有这么多精通律例的人在,就请将老夫一并处置了吧!”
“这……”谭绍文大惊,“元帅……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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