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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提着严八姐一路疾奔,穿过树林,钻进一个山洞中,不时,到了一处山间的空地上,四面有房舍,看来正是老人的居所。这是天已全黑了,月亮的清辉洒了满地。老人摸了摸严八姐的脉搏,“咦”了一声,便嘿嘿笑道:“有趣,有趣,他用那化骨散害你,又在你身上下蛇药想追踪我的下落,不料机关算尽,你被他的银线蛇咬了,以毒攻毒,竟捡回一条命来!倒也省得我花脑筋帮你解毒——怎样?我本打算看看端木平后面还唱什么戏,再来找你看戏。没想到你误打误撞,看到这些——哈哈,这就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伪君子装得再高明,总有露馅的一天。”
严八姐呆呆的,好像心里被抽走了什么东西,空落落的。
“唉!”老人叹了口气,“我早跟你说了,这江湖是个大粪坑,你偏偏不信,偏偏要往里面跳——吃屎的感觉怎么样?”
严八姐握着拳头,不回答。
老人道:“所以,你去杀了那个袁哲霖又怎么样?这江湖、这国家,不被他祸害了,也要被旁*害了,你何必去白费力气?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而已!小子,我吃盐比你吃米还多,你还是听我劝吧!”他拍了拍严八姐的肩膀,算是安慰,又指给他看何处有干粮清水,何处可以安歇,便伸了个懒腰,自己休息去了。
严八姐在院中坐着,心里仿佛有好些人在吵架。一忽儿是魔教老人痛骂江湖,一忽儿是杀鹿帮的当家们畅谈大青河与樾寇作战的经历,一忽儿是白赫德向他宣讲“世人皆有罪”的道理,一忽儿又是他自己,振振有词地宣称要为国为民,斩妖除魔。这些声音各说各的,各不相让,吵杂起来,最后也辨不清究竟是什么人在说什么话,成了嗡嗡一团。
他分明饥渴难耐,却不想吃喝,分明疲惫异常,却不无法合眼。如果他没有来秦山该多好!如果他还像几天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该多好!然而,那真的是好吗?一辈子让人蒙在鼓里,一辈子让人利用,好吗?想清楚了这样又如何?现在该怎样?当进当退?有分别吗?
像石头似坐了一夜,身上都被山里的夜露湿透了,冰凉。忽然觉得有温和的暖意包围着自己,抬眼看,才发现天已经亮了。春阳明媚万分,仿佛把周围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圈金边,山石沉静,树木蓬勃,在山里所发生的一切欺骗与杀戮,似乎和他们完全没有关系。
严八姐的心原被夜露浸透,结了冰,这时,依稀发出细微的“喀拉”声,冰层碎裂,让他沐浴在阳光之中。他豁然开朗:太阳日日升起,照好人也照歹人。若是因为世上有歹人,太阳便不再露面,草木如何生长,好人又何以为生?江湖上虽然有哲霖这样的真小人和端木平这样的伪君子,但是若因为不屑与他们为伍就隐居山野,那江湖岂不是只能腐朽下去?他何不尽己所能,铲除一个败类就少一个败类?
立时觉得神清气爽,跳将起来,舒展一下筋骨,浑身舒畅。便朝老人休憩的房间无声地施了一礼,穿过山洞而去。
昨夜来时天色已晚,他不记得道路,见到山洞外有好几条小路,不知哪一条才是下山的路。他只好在心中估算着方向,随便挑了一条走。一路上但见木叶葱茏鸟语花香,仿佛世外桃源,让人好不喜爱。可是,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再看时,竟然回到了原地。他心里暗骂自己迷糊,又换了一条路走,这次步步小心,每到岔路就记下方向。谁料,过了半个时辰又回到原地了。
莫非这山洞周围的布局是有古怪的?他想,多半是如此!不然端木平多年来在秦山上找寻这位前辈的下落,怎么可能一直寻不见?那我又要如何出去?挠头不已。
“你到哪里去?”老人忽然从山洞里钻了出来。
严八姐赶忙行礼:“多谢前辈几天来的提点。在下还是决定要回到那个大粪坑里去。”
“你这个人!”老人斥道,“怎么这么顽固不化?”
“在下想了一晚上,”严八姐道,“就算端木庄主是个伪君子,就算江湖上坏人多不胜数,也不能躲起来独善其身!纵容恶人,同于戕害无辜。哪怕将来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现在不全力一搏,我对不起良心。”
“纵容恶人,同于戕害无辜?”老人玩味着他的话,大笑道,“好个傻瓜!真是傻瓜!你就这么想要送死么?”
“哪有人不死的?倘能死得其所,又有何关系?”严八姐道,“前辈对我性命如此关心,我感激不尽。但是你我二人,始终志趣不同。前辈请指一条路,让我走出这里。我不会向外面泄露前辈的行踪。”
“要我给你指路去送死?”老人仰起脸,好像是要享受阳光,忽然问,“你会不会下棋?”
“不会。”严八姐莫名其妙。
“可惜,可惜!”老人摇头,“上次你们要抓的那两个樾国年轻人棋艺都还凑合。那个小丫头脾气虽然讨厌,但是下棋赢了我,我就答应为她做一件事。你如果会下棋又能下赢我,说不定我就遂了你的心意,放你走。不过,如今看来……你跟我过几招,要是能胜过我,我就带你走出去。”
胜过他?这怎么可能!严八姐瞪着老人。
“怎么?做不到么?”老人笑道,“也算你这蠢材有点儿自知之明!这样吧,当初那樾国小丫头跟我下棋,我答应她连下三百盘,她只要赢我一盘,就算赢了。不如你跟我过三百招。三百招之内,你能近得了我的身,就算你赢了,我放你离去,如何?”
三百招?严八姐心想,此人的武功虽然出神入化,但是三百招之内沾不上他一片衣衫,未免也太夸大。“不过,前辈不许再用那什么‘仙人拉纤’来捉弄我。”
“这个好说!”老人走到他跟前,在他颈后一摸,即抽出三根细如牛毛的针来,丢在一旁,“这总公平了吧?”
“好!”严八姐道,同时,飞起一腿横扫老人的下盘。
“哈哈,有趣!有趣!”老人轻轻一纵,飘了开去,“再来!还有两百九十九招!”
严八姐何用他号令,第二招已然攻到。但老人毫不在意,又轻轻一跃,避了开去。
便如此,两人一个不停进攻,另一个不停闪避,攻的一方招式刚猛迅捷,且越来越刁钻,而闪的一方始终不紧不慢,如同儿戏。起初,严八姐还在心中默默计算招数,到后来,他渐渐疲惫,只觉得老人从容不迫的招式好像一场纷纷无涯的大雪,将自己笼罩,无从招架,不能还手,更无处可逃,气息便急促起来,招式也混乱,更记不得已经打了多少个回合。
蓦地,老人一纵,离开了战团:“三百招到啦!年轻人,你认不认输?”
严八姐一怔,感觉汗水流到了眼中,*辣的疼,视线模糊地看到老人,好整以暇,好像方才不是一场恶斗,而是和人喝茶聊天一般。“怎样,年轻人?你要是不服气,咱们可以再比三百招——不过,你的武功实在太差劲了,人也笨得要命——虽然根基还不错,但是终究难成大器。你想你刚才那第十四招,连环腿一共踢了四次,一次比一次高,但偏偏我已经跃起,而上窜之势不减,你每一脚都落空了。倘若你把这一招倒过来用,我岂不是没有这么容易就化解了它?而后来的第十七招,为何一击不中即刻收手?倘若你就势朝前一扑,我岂能避开?你昨天从端木平手中死里逃生,这一招不是用得很好么?今天就忘了?”接着,一路评论下来,把严八姐所使的三百招全部批驳了一番,记忆之清晰,点评之准确,好像有谁把这些都记录在案,一页一页翻开来读,分毫不差。严八姐虽然早知道老人的厉害,但还是无比骇异:这位魔教高人如此厉害,当今世上无有出其右者!当初正道人士是怎样剿灭魔教的?这位高手又如何隐居在此几十年?
“年轻人,我劝你还是放弃吧。”老人道,“你武功差,人又笨,纵然有天大的理想,最后都是死路一条。”
“为了杀樾寇保国家,死了也开心!为了平息武林内斗,马马虎虎算是值得。不过,要是被前辈困死在这里,我死不瞑目!”严八姐道,“前辈不嫌弃,我们再打过!”
“真是一条犟驴子!”老人道,“好,就再打过!”说时,忽然一掌朝严八姐的天灵盖拍下。
严八姐一骇,哪里料到老人说动手就动手,赶忙闪身避让。不过老人出手的速度岂能容他脱身?虽然躲过了致命的一击,肩膀却被人拿住。“啧啧!蠢材!”老人咂嘴道,“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刚才要是硬撞上来,我必然要收招,你岂不就有机会偷袭我?重新来过!”说时,一把将严八姐丢了出去,又不待他站稳,再次一掌朝他头顶打来。
可不是!严八姐想,这位前辈要是有心杀我,定然一招毙命。他既然是和我切磋,我不如索性豁出去乱打一番,反正再艺高胆大的,也怕拼命的,看着他到底能怎样!于是,当真不闪不避,朝老人的掌上迎了过去,双掌更齐齐向前推出,直取老人胸腹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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