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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程亦风见就快要到自己家了,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今日搭救之恩,不胜感激……小姐近来……过的可好么?”
符雅垂头不语。
程亦风又道:“小姐那篇关于开海禁的论述,实在太精彩了。如果程某人有幸继续在朝为官,一定要采纳小姐的建议——却不知明天吏部会怎样发落我呢?唉,不管怎样发落,我心里倒是坦坦荡荡了。虽然按照公孙先生的计策,也许真的能在这场变乱中全身而退,但是却不晓得还要拖多长时间,也不晓得还要付出什么代价。最重要的是,若是靠谎言侥幸取胜,我心里必然一世都不得安宁。”说道这里,自嘲地笑了笑:“我从一开始就说,做人做事要坦坦荡荡,但是也一直拖着没敢出来承认,说明我实在是在表里不一的孱头!俗话骂得好——既想做娼妇,又想立贞洁牌坊。我看我是既想做烈女,又舍不得殉节。实在可笑。倒是多亏了小姐那两句话鼓励我……”
符雅依旧低着头,这一次轻轻叹了口气:“大人别抬举我了。和大人比起来,我更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孱头。成日说着要爱人如己,结果却向皇后下毒手;说着越是艰难越是要依靠上帝,结果在困难的时候,我连祷告的心情都没有;昨日给大人写了那两句冠冕堂皇的话——若我当真如此坚定,今日怎么会坐立难安跑出宫来?”
程亦风听她语气颇为自责,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若不是小姐跑出宫来,又正巧遇上了小莫,今日的公审怎会这么快就结束?而皇上又怎会寻着个理由叫吏部对我从轻发落?所以小姐不是孱头,是我程某人的救命恩人。请受我一拜!”说着,在狭窄的车厢里向符雅深深作揖。
符雅见状,忍不住微微一笑:“哪里是我救大人,是皇上救了大人——不,是大人自己救了自己。若不是大人坚持要坦白一切,为假官票案负责,怎么会挫败了康王府和阴谋?只怕皇上今日肯出面,也是被大人那股坚持劲儿给打动了吧?”
程亦风抓了抓脑袋:“我当时只是觉得,再这样一个谎接一个谎撒下去,不知何时是一个尽头。论到阴谋诡计,我岂是康王府和袁哲霖的对手?而公孙先生再怎么足智多谋,只有一个人,长久和这些奸邪之辈周旋,也会有心力交瘁的时候。何况,我想,世间之事,终究是邪不能胜正。拨乱反正,只是迟早,无论是立刻就发生,还是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冥冥之中,自有主宰,大义亘古不变,也绝不会被毁灭。我就不信康王府和袁哲霖真能靠着那些卑鄙手段长久风光下去。”他顿了顿,又自嘲地一笑:“小姐别看我说得慷慨激昂,其实不过是我自己累了,倦了,实在不想再于勾心斗角之事上耗费心力。我想既然我程某人十几年来持守着大义,虽浮浮沉沉还苟延残喘着,放眼悠悠青史,浩浩乾坤,哪一个奸邪之辈能够长久?哪一种歪理邪说能够流传?哪一项□虐刑不被推翻?可见,‘大义’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自有修正的力量。今天我程某人继续持守它,也许又捡回一条命来。又或者,就算我丢了性命,这天下也不会落入奸邪之辈的手中。既然‘大义’有此无可匹敌的力量,我何必还自己去和艰险小人争斗?索性放手,让冥冥之中的那个主宰去施展他的本领,岂不便宜?所以说到底,其实我是个很懒的人!”
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儿语无伦次,又有点儿可笑,他赧然搔着后脑。但忽然看见符雅呆呆地望着自己,眼中莹莹竟有泪光,不由惊道:“小姐,我是胡说八道的……你……你怎么了?”
符雅摇摇头,用袖子拭了拭眼睛:“不,我觉得大人说得太有道理了。枉我一直自诩是虔诚的信徒,其实我的信心,却不及大人的十分之一。”
程亦风愣了愣:“小姐说的那个耶稣教,程某人可是一窍不通了。”
符雅淡淡一笑:“经上说:‘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大人方才讲的那一番话,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程亦风细细玩味:倒也的确是如此。于是笑道:“未想到我这个俗人,在无意之中参透了耶稣教!”
符雅道:“话谁都会说,但要做出来,岂是容易的?白神父对我说:‘当将你的事交托耶和华,并倚靠祂,祂就必成全。’其实后面藏着一句话没说——若是你不交托,祂就不成全。大人是真的把自己的前途命运都交给‘冥冥之中的主宰’了。而我呢?似乎总在依靠我自己。我们两个就好像是写好了书信的人,大人毫无疑虑,凭着纯粹的信心,就将书信交给邮驿,所以信就按时送到了。而我却成天担心邮驿是否可靠,一直不敢将信交给他们,所以信就永远也送不到。”
程亦风怔怔的:“小姐快把我弄糊涂了。”
符雅笑笑:“是我自己有感而发。我想起经上记着的一段故事,说到有一群百姓需要横渡一条河。神对他们说,只要他们踏入水中,河水必然断流,河里会出现一条路给他们走。可是,当他们来到河边时,见河水涨满,水流湍急,根本就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那他们怎么办?”程亦风问,“莫非是还没有到他们的神所吩咐的时间?需要耐心等上一阵?”
符雅摇摇头:“他们就下到水中去了。他们的脚一碰到水,河就断流了,露出河床来,让他们安然地走了过去。”
“竟有这种事?”程亦风奇怪,暗想,这耶稣教的经文未免荒诞。
“的确就是如此。”符雅道,“因为神给他们的指示原本就是‘只要他们踏入水中,河水必然断流’,若是他们不凭着信心踏出那一步,一直在岸上等着,只怕今日还留在河边,未见到河水断流呢!”
“小姐的意思是,程某人今日误打误撞,踏进了河水之中?”程亦风笑道,“小姐还在岸边观望么?既然小姐现在见到我程某人还没有淹死,不如也走下河来,如何?”
“不错,我的确也是该下河去了。”符雅道,“只不过,我的那条河,跟大人不同呢!”
“哦?有何不同?程某愿闻其详。”
才说道这里,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白羽音的声音:“程亦风,是你回来了么?”话音未落,已经揭开了车帘。程亦风这才发觉已经到了家门口。见到白羽音那关切的神情,陡然感到万分尴尬——符小姐不知会不会误会?赶忙下车施礼道:“未知郡主大驾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什么贵干贱干的!”白羽音道,“我是趁着我外公被叫了出去,冒死来给你报讯的。你不晓得,他们一听说公孙天成要给你顶罪,就计划威逼利诱你的下人,让他作证,说是你指示公孙天成顶罪的。我都急死了,所以……”她才说到这儿,看见符雅也在车中,不由怔了怔:“符雅……你……你们怎么在一起?”
“符小姐和我刚才从凉城府衙门回来。”程亦风道,“方才皇上已经亲自审结了假官票一案。在下也已经将真相和盘托出,公孙先生没有为我顶罪,康王爷找人来作伪证,只怕也没什么用了。”
“哦……这样……”白羽音得知自己白跑了一趟,未免有些失望,“你……你真的什么都说了?那皇上怎么发落你?我外公和袁哲霖,只怕不会就此罢手吧?”
“明天吏部就会议出来了。”程亦风道,“皇上已经下了圣旨,假官票一案到此了结,谁也不许再拿它来做文章。郡主大可放心。”
“果真?”白羽音半信半疑,“不过,你总是小心点儿好。你家的门子已经被我外公收买啦!听说我外公以他一家人的性命为要挟,逼他出来指证你。虽然假官票一案也许用不着他了,谁知道以后还怎样?你还是小心这个人为上!”
原来老门子遇上了这样的事,符雅想,难怪当时见他如此神色慌张!方才皇上说明天不知会发生何事,大约也是暗示假官票案虽然结束,但是居心叵测的康亲王却不会善罢甘休,程亦风依然会面对重重危机……果然不可掉以轻心!因道:“郡主说的没错。大人应当事事小心。毕竟吏部商议的结果还未揭晓,而公孙先生也还押在刑部。不以假官票案做文章,总还有其他可以拿来做文章的事。大人万万不可给奸人留了余地。”
奸人?白羽音自己骂康王府是无所谓,听符雅说她全家都是奸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冷笑道:“是了,符小姐说得很有道理。未婚妻涉嫌刺杀皇后,这件事就够让人拿来做文章了。”
“郡主!”程亦风立刻喝止,“不可胡言乱语。”
“我哪儿有……”白羽音委屈,“她做得,我就说不得?我为了你……为了来给你报讯,把自己的家人都变成仇人了,你就这样不领情?”
听她越说越不成话了,程亦风连忙要打断。但符雅已经先笑道:“郡主说的没错。符雅累的皇后身中剧毒,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险些拖累大人。日后,说不定就会被有心人拿出来做文章……大人,符雅已经把大人送回府,也该回宫去了。”说着,便吩咐那太监上路。
程亦风忙拉住车子:“小姐,程某不怕连累……你……真的要……”
符雅浅浅一笑:“方才不是和大人说了么?大人已经站在了水中,我也该走下我的那条河了!”说罢,拉上帘子,催车离去。
宫门快要上锁的时候,她才回到坤宁宫。那里弥散着药味,但和她连月来所熟悉不同——看来皇后果然已经醒过来了,太医已经换了新的药。这纠缠的恩怨,终于又到了面对面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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