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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申酉之交,一轮残月斜挂半空,月色凄迷。
武昌城外天河渡口。
直通渡口的官道上来了一人,只见此人长形高瘦,挑着一副担头,晃晃悠悠向渡口而来。
这天河是武昌城外通向西南驿道的唯一路径,早先也曾有一座长长的木桥,但因于年久失修。早年西南战事不休,军兵屡过此桥,早已踩踏烂了,后来也曾搭过浮桥,但发过几次大水后浮桥也已冲毁,水面上只留下一串破败的桥脚桩,高高低低立在残荷败叶中,颇为沧桑。现下人们渡河只得靠舟楫相济。
来人到得河边,见河面无桥可渡。但向河中张望,但见河面空空荡荡,只有不远处岸边,枯黄的荷叶深处停着一艘小舟,舟身颇长。舟中已有数位客官。但舟子却不起锚,估计想再等些人来一起摆渡。
挑担汉子就在岸边码头歇了担头,向那船上舟子喊道:“船家,摆渡则个。”那舟子也已望见码头上挑担汉子,便向河中撑了一篙,掉转船头,向这边驶来。到得岸边,船上众人这才看清,那挑担汉子足下蹬一双薄牛皮纸靴,身穿麻衣,头戴丧帽,腰间系了一条草绳,似是戴着重孝。一根黑黝黝的扁担,挑着一副粗大铁索系着的二个黑色大丝蓝,一头丝蓝中坐着一个病央央的中年人,另一头似是个箱子,却用一块皂布盖着,看不真切。
汉子向舟子道:“摆渡几个铜钱。”舟子回道:“一人十个铜钱。”汉子道:“这个要得。”说完便挑了担子,大步跨上船头。那汉子身材最高,但踏上船时却十分平稳,身子晃都不晃一下。上得船来,便将担头就船头歇下。船上众人但觉船头微微一沉,显是那副担子十分沉重。
那舟子见了道:“客官货物份量也忒重了些,当需再加十枚铜钱才好渡得。”那汉子面无表情,也不还价,依然道:“这个要得,便是二十个铜钱,也无不可。”那舟子张口似欲再加钱,但已不好改口,只得道:“这便可以。”当下向码头系船桩上戳了一篙,那船缓缓离岸。直向对岸驶去。
那汉子向舟中望了一下,见舟中已先上船的几个客官,皆衣穿白衣粗布短袍,头顶白范阳毡笠儿。皆携着数个粗大竹筒,有的背在背上,有的放在脚边。笠儿帽沿压得低低的,遮去了大半面孔,似是不愿意别人看到他的脸面。汉子心中明白,这几个皆是盐帮中人,以贩卖私盐为业。其时,盐皆官卖,民间不得经营取利。但天下盐业,止有沿海诸省产得海盐,西南西北产得井盐。而湖广一带,却不产盐,民间食用之盐皆是外省输入。官卖之盐价格又高,于是有人专们跑江浙山东,贩盐私卖,常获厚利。然此乃官府严禁,一旦拿获,便要送官治罪。是盐贩们相约结成盐帮,暗中对搞官府。由于盐帮财势渐大,人员渐多,再加上时时贿赂官府要员。此业便成半公开之态,但盐贩们却也不敢大张旗鼓,明目张胆贩运。故此汉子观此情形,知此四人乃私盐贩子,竹筒中所装实乃私盐。
不多时,船到河心。那舟子道:“兀那船头的汉子,你挑的这副担子如此沉重,压得我半个船头都没入水中了。到底是什么货色啊。我看你这根扁但,黑沉沉的,倒似是铁打的一般。”
那汉子本脸无表情,此刻听得舟子如此说,不由脸上微露得色,道:“算你船家有眼光,我这根扁但实乃生铁所铸,不但扁但,便是我这挑担索子也是铁索,担头丝蓝更是铁条编成。”那船家吓了一跳,道:“看你这客官高高瘦瘦,风也吹得翻,看不出倒是一身神力。”那船中四个盐贩听两人对答,也转头看那汉子挑来的一副担子。
左侧船帮边坐着一个看上去年纪稍长盐贩,满脸胡子,一张红脸便如吃杀呛了的猪。这时对右边一个身材矮胖的圆脸盐贩道:“胖六,这次我们汉阳那边分堂的欧阳堂主听说在长兴被官府捉了。看来凶多吉少。”那圆脸盐贩道:“听说分堂中的兄弟已去长兴府疏通,但不巧的是此次正值江南七省盐漕总督巡视江准盐政。欧阳堂主顶风运货,被撞个正着。听说打入了死牢,秋后便要。。。。。。。”说完向船头那汉子瞄了一眼,用手轻轻向颈后一斩。那红脸盐贩却似乎并不怕那汉子听到,抬起眼来,对着河心长长叹了口气道:“唉,终归要死,终究要死,吃我们这口饭的,真是虎口掏肉,刀头舔血。不知哪天便轮到你我自已了。”说完斜眼偷偷瞄了瞄船头那高瘦汉子,只见那汉子听到“终归要死,终究要死”时身子微微一震,脸色微变,眼睛闪了一闪,看了看舱中的几个盐贩,见那四人依然坐着谈话,便也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
此时舱中一个中等身材,左面上有一条长疤痕的盐贩,看了看船头,对那汉子问道:“这位坐在丝蓝中的官人,敢情是身子有恙,去看郎中的吧。”那汉子道:“正是。”红脸盐贩道:“是啥病?”那汉子道:“腿疾。”红脸盐贩道:“这就巧了,我哥哥便是跌打郎中,就住在对岸左近庄上,不如去找他一瞧。”那汉子道:“不必了,已看过几个郎中,皆没法子。”那盐贩道:“我哥哥这个郎中与别个却是不同。”汉子道:“有何不同。”盐贩道:“你去了就知道了。”那汉子道:“好意心领了,但却还有急事,不方便就去。”那盐贩道:“我看这腿疾官人病得不轻,还是去吧。”那汉子愠道:“我说不去,不必要多说了。”那盐贩道:“我说去便得去,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那汉子不由大怒道:“你是什么吗子人,敢如此说话。你哥哥又不是什么名医,他庄上也不是太医院,凭什么去?”那汉子大笑道:“我哥哥虽非名医,却是名捕。他的庄子虽非太医院,却是武昌府大牢。你说去也不去。”
那汉子不由脸色大变,道:“你们是什么人!”坐在铁丝蓝中的那伤腿人本在闭目养神,此时不由也睁开眼来,脸露惊惶之色。
那红脸盐贩笑道:“钟老二,玉面狐,饶是你们轻功了得,半月前从我董飞大哥飞手下逃脱,今日看你还能跑哪里去,水里去还是火里去。”说完哈哈大笑,那另外三名盐贩也是大笑站起,手中已各执铁尺单刀绳索。
原来那日董飞自罗冲逃走,看救他那人武功身法,猜想必是鄂北钟氏兄弟,联想到过来府库失窃官银,心中明白此案多半也是他们所作。当下暗地留心,算定他们必定不会马上出城,便派出手下捕快多方打探。果然今日有一捕快报道,说探得一人挑担出城,描述情形,必是钟氏兄弟中的老二钟归和有腿伤的罗冲,前面一个担头中多半便是盗得的府库金银。董飞不由大喜,心想这回是人脏俱获,也省了捕人后再去追赃了。但心想钟归轻功十分高强,那日便是他救了罗冲。当密切布署,决不可再让他走脱。
董飞苦苦思索,忽地想到一着妙计。原来这钟归要回滇边,必走天河官道,但白日人多,必选晚间,且现下月末时分,晚间是一弯残月朦胧,更是逃脱极佳时机。须等他上得渡船后,船过河心才动手,他必无路可走,束手就擒。
便令几名武昌府捕快,扮作舟子盐贩,守在船上。
果不其然,钟归起先听到:“终归要死,终究要死!”以为是“钟归要死,钟九要死!”,心中暗吃了一惊,但看四个盐贩并无动静,不由心存侥幸。此时见疤脸捕快喝破他身份,知道不妙。但此天河河面开阔,四周茫茫,更兼船在河心,离两岸皆十丈有余,任你大罗金仙也飞跃不过。那舟子操起长篙,叫声:“着!”二丈来竹篙夹着一片泥水扫将过来。
钟归急将头一低,铁篙从他头顶呼啸而过,将他头上丧帽扫落水中。舱中那四名盐贩也手执器具,向他扑到。
说时迟,那时快。钟归趁低头的功夫已一弯腰将铁但挑起。只见他猛吸一口长气,脚尖一点船头,身子已凌空窜出。那船突然吃重,船头急荡而出,四名扮盐贩的捕快,皆立足不住,在舱中跌也一团。那舟子似是水上出身,只晃了一晃,便已在船尾站稳。
只见钟归,两脚在空中挥了几下,已轻轻落在二丈外露出水面的浮桥残桩之上。担子竟始终挑在肩头不落。不等身子站定,钟归竟又腾起,再次落下时又已站在二丈外的桥桩上。
在钟归罗冲二人上船后,本以为今日他二人插翅难飞。船上几名捕快不由暗喜,心想一桩大大功劳已在功劳薄上记下了一半,等船到河心,捕快们心中已经把这桩功劳在功劳薄上记下了九成,此次这件数省难破的大案,竟在武昌府人赃俱获,甚至已盘算好了如果上峰颁下重赏,该到哪儿去花差花差了,万万没有想到,这咸鱼也要翻身,熟透了的鸭子竟要飞走。
四名捕快眼看钟归三四个起落,便要上岸,知道只要他上得岸后,以他此等轻功,再也休想追上。只见他们取出身边所携竹筒,打开木塞,各自取出一副弓弩来。
那圆脸捕快上好机弦,搭上弩箭。将弩架在肩头,轻轻一扣弦,嗖嗖的几声,十支劲箭如连珠炮般向钟归罗冲射去,原来捕快们竹筒中所带的,竟是劲疾无比的诸葛连弩。相传此连弩之法本是三国年间两朝元戎、蜀相诸葛亮所创,故被称作元戎弩,一机十发,屡败曹魏,而魏人屡欲仿作,却终无法洞悉其巧妙,只得作罢。后制作连弩之法为魏国巧匠马均所破,马均竟别出新裁,在诸葛弩之外竟又独创出一机百发之弩,临阵对敌,蜀军从此负多胜少。诸葛亮虽六出祁山,但终于抱憾无功,星殒五丈原。但百机之弩不便携带,只能运用于军阵,而十发之弩,则十分轻灵,武林中屡有所用。
另外三人也已出手,箭如雨般向钟名二人射到。
此时钟归已三四个起落,看看将到对岸,不由心中暗喜,此时听得背后风声如飞蝗之群掠到,心中叫一声苦也,此时他肩挑重担,脚下疾行,全靠胸中一口真气苦撑。如果左右闪避,必掉入河中被擒。不闪避,必被身后暗器所伤或射杀。眼看再有一个起落便能脚踏对岸实地。不由暗叹功败垂成,叫声罢了。
哪知,此时坐在后担的罗冲,竟出手如电,从怀中掏出一团黑色物事,迎风一抖,竟是一顶薄薄的铁伞。只听得丁丁之声不绝于耳,数十枚弩箭竟全部打在伞面上,纷纷落入河中。
再看钟归,在河边那桩上轻轻一跃,落下时脚已踩在实地。当下两脚如飞,足下如不沾尘般,飘飘然早已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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